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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身世

其实,我不是爹娘的儿子,我只是云雾山下长春慈幼局里,许多父母不详、姓名不知的弃儿中的某一个。

长春慈幼局是由云雾山县衙出资兴建,旨在佑护所有失怙的孤残儿童。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送到慈幼局里的弃婴就会多出很多。尽管朝廷每年都会开仓放粮,还是解决不了人多粥少的事实。

因此,那个时段的婴孩夭折率很高:疾病、饥饿、先天不足、还有冷热不定的天气,随便哪一样都会结束若干个幼小的生命。虽然人心都是肉长的,但是架不住家里已经断炊几天了。自己的孩子都疼不过来,哪里还有多余的爱留给那些没人要的弃儿呢?

死去的孩子都是趁夜悄悄收集,到一个指定的地点统一火葬,骨灰就用作农田菜园里的肥料,这是明面上的解释。这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不能堂而皇之地拿到桌面上来讲。

但是那段时间里也会流传出一个可怕的传言:说是那些死去的孩子火葬的时候,尸体大多残缺不全,有的内脏也被掏空了。平整的切口和苍白的躯体里没有流出一滴血,整体看上去就像是摔坏的蜡人一样。

那些失踪的血肉和器官哪里去了?没有人能说得清,只知道那个时候慈幼局的孩子们的伙食很丰富,餐桌上时常能够看见掺了无名肉类的野菜糊糊和又香又滑的骨头汤。

靠着这些食物的滋养,活着的孩子们个个智力正常四肢健全五官端正。

到了朝廷下拨善款的日子,这些白胖可爱的孩子就会住进漂亮结实的大房子里,直至被人收养从此成为少爷小姐,过上父母双全不愁吃喝的好生活。当然,他们的养父母都是家里有房有地、真金白银的有钱人。

这是长春慈幼局里所有孩子的梦想,也是我为之拼搏战斗的原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还在吃女乃的我已经有了记忆。在周围的孩子们还沉溺在吃喝拉撒睡中,就已经明白了怎样为自己的命运拼搏战斗。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也不例外。可是,怎样才能做到最起码的吃饱穿暖呢?

每个人都喜欢笑脸,而我刚好不缺这个。到后来,对于所有可能成为我的爹娘的男女露出笑脸,或者是撒娇卖萌,已经是我的拿手绝活了。

那时娘刚刚经历了一次丧子之痛,月复中已经成形的胎儿死于因妻妾之争而引起的帮众内讧。

待一切事端平息后,爹带头施予重金遣散了自己所有妾室,并将一夫一妻制写入海煞帮帮规里。旁边还有红字注解:如有违者,等同叛徒;三代以内,皆为奴仆。

长春观的掌门是爹早年闯荡江湖时结拜的异性兄弟,曾多次写信邀请爹娘来云雾山游玩。爹便把帮中事务交托与大哥以及帮中八位舵主,带着娘和礼物保镖去了那里。也是在那时,娘一眼就相中了我,抱着我就不撒手,直说我就是她那胎死月复中的幺儿的转生。这样,我便顺利成章地成为了海煞帮的三少爷。

被爹娘收养后,我的日子可谓顺风顺水,直到五年后小莲的出生。看到爹娘脸上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宠溺,我才记起自己不过是个父母不详的弃儿,这个瘦巴巴的女婴才是爹娘心尖儿上的珍宝。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是爹娘眼里心里的骄傲,无论我表现的是好是坏,都不会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的笑脸和赞美永远都为小莲绽放。

尽管我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日复一日的嫉恨怎么也压服不住。它就像一个藏污纳垢的毒瘤一样在我心底慢慢长大,我真怕有一天它会“嘣”的一声突然炸开,将美丽天堂都变作阿鼻地狱。

白天,我尽量把时间花在书本和武术上;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下了,就起来绕着小屋慢跑,一圈又一圈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这样,就可以梦也不做地睡着了

那时,我只是一个五岁的稚童,根本承受不了这种“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怨怼莫名”的双重生活。

不出百日,我就从圆润肥白的红毛丹变成了黑瘦枯干的香蕉皮。面对爹娘姗姗来迟的嘘寒问暖,我只能无所谓的笑称自己是想早日成为锄强扶弱的大侠而勤学苦练。

我想过重回长春慈幼局,也想过浪迹天涯,但是戒备森严的海煞帮,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的,就算我是帮主名义上的亲子,没有令牌也一样不行。

正在我忧心忡忡的时候,喜讯传来了:经历过两次凶险的生产,娘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适应海岛的生活,于是,娘亲就抱着小莲去了老家麒麟镇休养。而我也被送入长春观,拜在掌门单秋子道长的门下学艺。

哈哈,这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许是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赶路的那段时间里,我好吃好睡很快就恢复了圆润的身材。

小小的我,头上顶着两个黑黑的小包子,穿着袖珍版的杏黄色镶有黑边的道袍,像模像样地对着上座的师父行跪拜大礼。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知在我终于可以从蒲团上起身的时候,不知道是着急心慌,还是一系列的跪拜让我昏了头,总之我左脚勾住了右脚,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

啊,好痛!也,好丢脸!

我慌忙看向一旁的爹爹和二哥,爹爹阴沉着脸,眼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二哥虽然脸上露出几分担忧的表情,但是不断抽搐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真正的心情。

完了!这下子就连刚认的师父也会像他们那样厌弃我了!

我眨眨眼睛努力地把眼泪憋了回去,低下头不敢吭声,恨不得自己马上缩小变成一只蚂蚁消失在地缝里。

后来还是师父哈哈大笑着把我从地上抱起,先夸我爹爹娘亲教导有方,再夸我小小年纪如此乖巧懂事,居然知道拜师是要行五体投地这样的跪拜大礼,实在是孺子可教。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笑着向师父和爹爹祝贺,爹爹二哥也笑着客套了几句什么,大堂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原来师父没有厌弃我!原来师父很喜欢我!原来我是如此的乖巧懂事!

因帮内有事,爹爹便先回去处理。而我不想继续留在大堂内与某人演绎兄友弟恭的画面,于是借口尿尿遁了。

郁郁苍苍的榕树林里,微风轻拂,送来青草的淡香和小鸟婉转的歌唱。我独自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一边回味刚刚拜师时发生的事情,一边拈起脖子上的玉蝉对着斑驳的光影、通过不同的角度欣赏,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仿佛吃了菠萝蜜一样。

半透明的玉蝉在晨光的映射下泛着微黄的、朦胧的光影,越发显得活灵活现,我似乎都能听见它鼓动翅翼发出响亮的鸣叫。

它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颜色柔和质感温润,音质清脆;大小形状与真的蝉一般无二,难得的是头部上的触须、翅翼上的纹路、足上的钩刺都清晰可辨,浸泡在水里片刻取出后,玉面依旧润泽不沾丝毫水滴,显然之前经常有人贴身把玩。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师父,只知道,师父是从贴身的怀里掏出来亲自给我戴上的。

算了,先不说这些了。反正当时我是越看越喜欢,越喜欢就越看。最后都忘记自己是尿遁出来,等下还要回去吃饭。

谁知道,一对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好似兄妹的舅甥惊扰了我的沉醉。

首先是那个看起来像个年画童子的外甥质疑我的智商,说我“一直笑一直笑”的样子像个傻子;其次那个舅舅又说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玉蝉罢了。

我又羞又恼气得冲着他们直嚷嚷:你们才是傻子,你们全家都是傻子!然后就跳下石头想马上离开,结果却崴伤了左膝盖。

钻心的疼痛立马让我叫出声来,抱着左腿就是涕泪横流。我知道这样很丢脸,可是那个时候实在是太疼了,简直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可以承受的痛。事后,二哥还配合着夸张的肢体语言形容当时的情景:“眼泪流到这儿鼻涕流到这儿,哭的跟杀猪一样。”

我自诩记忆力惊人,可是之后的事情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倒是养伤的那三个月里,我与师父同塌而眠、同桌而食,亲密无间的好似一对真正的父子。

不,真正的父子也不及我们师徒的感情——一份这个世界上不能用任何语言来概括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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