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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死了。

死在医院的走廊里。

雪晴和志民拉着外婆急匆匆赶到医院,楼道里空无一人,雪晴连着跑了几个房间,里面都没人。“人都到哪去了?”雪晴焦急地问志民,志民也搞不清楚,“没到下班时间,怎么人都不见了。”这医院既没看病的病人,也没医生,连点医院熟悉的来苏水、青霉素的味道都没有。雪晴正着急,一眼看见过来一个女的,雪晴赶紧迎上去问:“请问这医院的人都到哪去了?”那女不停脚地瞟了一眼雪晴,说:“后院呢。”“后院?后院在哪?您是这里的大夫吗?”那女的一边急急忙忙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雪晴一看,高兴地说:“大夫,麻烦您,你给我外婆看看,我外婆病得很重。”那女的看样子内急的厉害,走到女厕所门口站住了,两条腿夹着拧来拧去,说了一句:“你别跟着我啊,总得等我上完厕所再说吧。”说完就冲进去上厕所。一进去拣第一个坑蹲下,连厕所门都顾不上关。只听见屁滚尿流的沙石俱下,等了半天,她才从里面出来,眉宇之间都透着舒坦,神情动作也纾缓了不少。雪晴赶紧迎上去,说:“大夫,麻烦您快点,我外婆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正开评判会呢,我现在要是不去评判会,人家到时候找起我来,我怎么解释,这可是政治态度问题。”“可是现在是门诊时间啊。”“什么门诊时间。”那女的站住,厉声斥责雪晴:“你的觉悟怎么这么低,是革命重要,批斗走资派重要,还是你的什么外婆重要?!”一句话把雪晴噎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人命关天的头等大事在一个医生嘴里竟然会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无足轻重。“那人都死了,谁革命啊。”雪晴不满地小声嘟囔。“你说什么?”那女的回身问雪晴,雪晴急忙摇摇头。突然,那女的打量了一眼雪晴,说:“你怎么剃这么个头?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雪晴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志民在一旁急忙说:“大夫,他是我弟。”“你弟弟?”那女的疑惑地盯住雪晴,一边穿白大褂,一边说:“我还当是个女的,我说呢,女的谁把头剃成这样啊。除非她是……”她又停住了,手指着躺在楼道椅子上的外婆问:“她是干什么的?”“是我外婆。”“我知道是你外婆,我是问她的职业。”“没有职业,就是我外婆,在家,啊,就是没有工作。”“她的出身是什么?”那女的从兜里掏出个口罩来,一边戴一边问,那口罩很脏,一看就是好些日子没洗过了。“出身?看病还要问出身吗?”那女的俯身看一眼外婆,马上抬起身子说:“她这伤是叫人打的吧?”雪晴点点头。对方摘下口罩,严肃地问:“她这是叫红卫兵打的?她是牛鬼蛇神?”。女人冷笑一声说:“你还想骗人?我们这儿这些日子送来的这号人不少,都是牛鬼蛇神,我们一概不收!”说完她像躲避瘟疫一样往后退了两步。雪晴一听急了,“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外婆。”说着,雪晴的眼泪流下来。那女的冷漠地摆摆手,说:“你们赶紧走吧,我还害怕惹事呢,你哭什么,哭也没用,我凭什么要救牛鬼蛇神呢。”说完,她头也不回走了。

雪晴一听这话,急得抓住志民的手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咱们送你妈他们医院吧。”说完上前去扶外婆。就在这时,后面有个人小声说:“让我看看。”两人回头一看,是刚才打扫厕所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形瘦削,头胡子都很长,穿着个蓝大褂,手里还拿着把扫帚。“你是……?”那人没有回答雪晴的问话,左右看看楼道里没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很小的手电筒,晃着翻开外婆的眼皮看了看,又模了模外婆的脉搏。一分钟后,他轻轻放下外婆的手,摇摇头,站起来对雪晴说:“孩子,你外婆已经走了。”“什么?”雪晴和志民同时问,那人低声说:“你外婆去世了。”“你胡说!你凭什么说我外婆去世了?你是什么人,你就这么看看就断言我外婆死了?”最后的两个字是雪晴屏住气说出来的,因为她不相信外婆就这么走了,决不相信。

“我是这医院的内科主任,啊,是原来的。”那人说完,看见对面有人来,赶紧拿起扫帚走了。

来的人正是刚才的那个女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男的。“许耀宗,该你了,今天你是第一陪斗。”那女的看着刚才那个男的说。那女的一边耳朵上还挂着那个脏口罩,像脸上晃荡着个粪兜子。说完她看看雪晴他们,说:“你们怎么还不走?是不是也想跟着一块儿陪斗?”志民说:“我们这就走。”那女的走出两步回头盯着雪晴说:“我怎么看你都像个女的。”

走到门口,志民问雪晴:“咱们上哪?”“去我妈医院。”雪晴果断地说。

两个人拉着外婆到了普玉的医院的时候,普玉正在冲洗厕所。

正如做她的本职工作一样,普玉打扫厕所也是一丝不苟,决不会叫别人挑出一星半点的瑕疵来。

当普玉直起腰时,她吃惊地看到,雪晴站在她的面前。

“你们这是……”普玉刚想再说什么,突然现雪晴的脸色非常难看,接着,她看见了雪晴身后背着外婆的志民。“啊,姆妈,姆妈怎样了?”三个人急忙将外婆放在楼道的长椅上。普玉顾不上再问,她急忙上前给外婆检查。

普玉在仔细检查了母亲三次之后,她抓起了母亲的手,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外婆的手已经变得冰凉,冰凉就意味着永久的失去。普玉当然明白,过去她抓过无数病人的手,今天在她手心里的是她亲爱的母亲的手。普玉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眼泪,就那么抓住母亲的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久久注视着母亲的面庞。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带着伤痕和无奈走了。从此,又少了一个关心她的人,从此,她又增添了无尽的思念和懊悔。

老人是多么善良,甚至可以说是单纯,但愿她永远活在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岁月里,那样她的内心会减少多少痛苦,减少多少茫然。

世界上的一切仿佛在这一瞬都不重要,都过去了。凝固在普玉心底的是这永远化不开的冰坨。

普玉一动不动,她只是想这么坐着,她实在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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