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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凡的家很简洁,客厅里除了一大两小三个沙、茶几、电话公家配备的家具用品外,就是靠墙的一排书柜。窗台上是十几盆郁郁葱葱的花草。

乔新顺来过这间屋子。那时他是给李平凡送花来的。他知道老李喜欢花草,就费尽心思找来一盆上好的君子兰,还一并带来浇花的喷壶、铲土的铲子。那时的他走进这间房子时除了羡慕还是羡慕。现在,当他再一次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过去的那种想法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感觉,那是一个男人即将用雄心勃勃的掠夺和占有取代小心翼翼的觊觎,还有掺杂着说不出的实现报复的快感。

齐新顺走到窗台跟前,一眼看到那盆君子兰。这花就是好,就像它的名字,宽阔厚实的墨绿色的叶子,显得高贵而端庄,再配上漂亮的花盆,在十几盆花里显得格外傲人、夺目。他定一定神,转身对那几个人一挥手,说:“咱们开始。”

几个人先从书架和书桌动手,然后是所有的柜子抽屉,连门后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口袋,厨房碗柜的边边角角的都不放过。一个小时过去了,李家被这几个人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没找出什么在他们看来有特殊价值的东西来。

章云一直坐在客厅的沙上。

她默然看着那帮家伙在自己的家里翻箱倒柜。章云是个非常爱整洁的人,平日里家里让她收拾的窗明几净,看着那些人在自己家里随心所欲把家翻成这个样子,她气愤的浑身颤抖,但是她知道抗议根本没用,只能更助长这些人的嚣张气焰。最近很多人的家都被抄家了。她下班回家的路上,经常看见一些红卫兵边抄家边炫耀和捣毁抄家的“胜利果实”,她都是骑车匆匆而过。尽管她知道形势来的非常迅猛和严峻,但是她还是低估了运动对她家和家人的冲击。她没想到这么快会有人抄到他们家来,而且竟然是学院内部的人。章云很清楚,老李肯定是出事了。昨天老李走的时候就对她说:“万一我要是有什么事回不来,你不要着急,你下班以后就在家呆着,哪都别去。我估计这场运动来的猛去的也快。”章云点点头。她相信丈夫,结婚这么多年了,大小运动经过不少,基本都是化险为夷,但是这次看来明显是凶多吉少。到现在老李还没有露面,一定是叫这帮家伙给关起来了。她现在明白了,小军这孩子来可能是他爸让他来送信的,看样子老李早就预料到形势的严峻性,作好了准备。

章云心里想,该来的躲不过,就让他来吧。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对齐新顺说:“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你们翻出什么你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了吗?老李为什么还没回来,是不是你们把他关起来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么随便关人。你们来这是冲我们家来的吧,那就把小军那孩子放了,没他什么事。我刚才还奇怪,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到我们家来,我还以为他是来找蒙蒙的呢。”

有人马上喝斥章云:“你住嘴!你个历史反革命的老婆,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你再嚣张我们办你的学习班!”

齐新顺说:“章云,你先别管沈小军的事,他的帐我完了还要跟他算。告诉你,你男人不是被谁关起来了,而是无产阶级要和他清算,要他老老实实交代他的历史和现行问题。”

“交代问题?交代什么问题?你们凭什么关押人?谁给你们的权利?!”章云愤怒地质问齐新顺。“谁给的权利?**、党中央!”齐新顺的回答咄咄逼人,“还有无产阶级司令部。我们就是要向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当权派、封资修的代表开战。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配合我们的检查,否则不要怪我们不客气。”“老李从当学生起就参加革命,多少年对党绝对忠诚,国民党的监狱他蹲过,枪架在脖子上都没用屈服动摇过,为了革命他真是连性命都不顾了,这样的同志你们却要把他置于死地,你们居心何在?!你们凭什么要办他的学习班,要他交代问题,我看倒是你们有问题!”齐新顺手指着章云,厉声喝斥道:“你少在那给你男人脸上贴金了,他在监狱里的那段我们还要查呢,怎么别人被杀害了,他倒出狱了,不是叛徒是什么?”“他被国民党关押的那一段历史,组织上早就做过结论了,你说他是叛徒,这是诬蔑!”“哼,诬蔑,说得好,等到我们把铁的事实拿出来,我看你还会不会再说诬蔑!我告诉你,今天我们来是对你客气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们逼着你交代问题。”“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有什么问题可交代的?”“章云,不要以为你在地方工作我们就对你不了解,你的问题我们是一清二楚。你出身是大资本家这个姑且不论,就说你这些年在教育战线积极推行的是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这一条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就是推行反动的教育路线的黑帮凶、黑走狗,用资产阶级的教育方式毒害和摧残了多少青少年,这个帐是到该清算的时候了。”章云挺直了胸膛,冷冷地问:“我推行的什么教育方式这个不能你说了算,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你可以随便定论的。”说完她盯住齐新顺,那表情再明白不过,在我章云的眼里,你齐新顺不过就是一个跳梁小丑!齐新顺受不了这样的眼光,他觉得章云比李平凡还要不好对付,从骨子里就带着股子傲气,原先他来李家的时候,就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有一种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气质,那时他心里暗想,你狂什么狂,不就仗着你男人是教研室主任吗,要不我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尽管这样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李家,齐新顺总有点觉得自惭形秽。他从不承认人分三六九等,但是见到章云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没文化水平低出身卑微。尽管章云见他细声慢气很客气,可他还是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乔新顺就是有种站不顺挺不直的自卑的感觉,他觉得章云不声不响,包括看他的眼神都充满着蔑视和傲慢。我叫你再狂!我为什么先要抄你的家,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倒你这种人,我要叫你知道,现在是乾坤颠倒的时候了,我就要掌控学院的一切了。我齐新顺今非昔比,不少人见我都是点头哈腰的,我知道有不少人心里恨我,但是他们决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满,因为我现在有权了!

昨天下午,齐新顺带人抄了张白冰副院长的家。管你什么院长副院长,统统是走资派,统统要被打倒。

最令齐新顺激动的是当他带人走进张白冰家的大门时,那个守门的小战士竟然给他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军礼!他当时还愣了一下,但随即他明白过来。这让他感慨了很久。我齐新顺在学院从官阶上讲不过是个中校,从职务上讲是个普通的教员,从来都没有想过战士见到我会像见到院长一样敬礼!在他的眼里我现在是一个领导,是个人物了。

齐新顺从来没有想到革命给他带来这么巨大的好处。当年参加革命那会儿只是为了不饿肚子,不再挨地主的打骂,那时候年龄小,一天到晚急行军打仗,说实在生活艰苦还有部队纪律约束,比起给人家扛活也好不到哪去。但是现在不同了,这场文化大革命给他带来的是受到别人尊重的实实在在的感觉。那不仅仅是感觉,那简直是一种享受!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指使、摆布他人的享受!齐新顺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汇来描述这样的感觉,他觉得用这个享受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再恰当贴切不过。看着别人巴结和诚惶诚恐的眼光,再加上自己为所欲为颐指气使吆三喝四,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斥着愉悦和兴奋。如果我没有或是不重视这样的感觉,那我就不是个男人了。他这才第一次深深体会到,同样是男人,是多么的不同。要不怎么从古至今男人们都要当官,不光是有钱,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你只有当官才能受到人们的尊重。齐新顺从来没有这样想念他的老娘,当初那个把他扔下不管的老娘。她要是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肯定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把我而不是把我哥哥给扔了。

章云说:“你们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你们这叫法西斯!这和封建社会的抄家有什么两样?”齐新顺听见这话转身对章云说:“章云,你知道不知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也关起来。要不我通知你们学校的红卫兵,叫他们来给你上上课?那时候恐怕你就会知道我们这算是客气的了。”

章云的学校最近也开始闹罢课。她在学校和区教育局已经被批斗了两次,每天回家还要写检查。她听出齐新顺的话带有恐吓的意味,“你用不着这样吓唬我,我已经被通知下周一开始参加区教育局的学习班了。”齐新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章云,说:“学习班?说的好听,你以为还让你住招待所,每天还有伙食补助或是组织你们在一起学习?想的倒好!所谓学习班就是把你们这样的走资派聚集在一起批斗、蹲牛棚,接受改造。什么觉悟嘛,还学习班呢,你以为地方上会像我们这里一样对你那么客气吗?人家那可是真正的革命!是的,我一直以为我们这里的政治空气和阶级斗争的意识太淡薄,阶级阵营根本就没有分清,很多人就想在这个温床里蒙混过关,休想!我们成立战斗队就是要彻底改变这种局面,让无产阶级占领军队这个舞台,改变以往那种军队是个铁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局面,来一次彻底的革命!”看章云转过身去不看他,齐新顺冷笑了一声:“哼,你和李平凡都要认真交代你们的问题,休想蒙混过关。其实你们的问题我们早就一清二楚,叫你们交代就是看看你们的态度,是不是正视这次运动,接受群众对你们的考验。”

章云不想听齐新顺的话,她这会儿更担心的是老李,老李的血压高,一旦生什么话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既然你们把他关起来了,我能不能给老李带点东西?”章云突然问,“带什么?”“降压药。”“不行。”“别的东西可以不带,药你不能不叫吃吧。”“不行。”齐新顺面无表情,其实在心里偷偷地乐。章云,你总算求我了,我看你怎么求我。那种享受的快感又一次在他的五脏六腑充斥游走,最后化作一股气体,从他的肛门毫不顾及地喷涌而出,齐新顺放完屁,有些不自在地哼哼鼻子,周围几个人想笑又不敢笑,绷着脸装作在若有所思聚精会神干别的事情没听见。

“你是知道的,老李的血压一直不稳定,这几年降压药就没有断过。”“一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吃的哪门子药啊,你放心,叫他好好劳动改造,准保身体比谁都好。”乔新顺的手下人搭话说,他的话音刚一落,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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