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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敬兰开完会回到家就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林兰回来时,对他的那一通大喊大叫,更使他对人世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这种厌恶使他打哆嗦,恶心得要呕吐。

杜敬兰承认,他怕死。

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被这个问题困扰,人为什么要死。那时候也就十几岁,可他却常常被这个问题纠缠得心慌慌的吃不下睡不着。

每个人都得死,可没有谁像他这样老惦记着这事。

那一年的圣诞节,老师叫每个学生上台表演一个节目,他朗读了美国黑人诗人克劳德-麦凯的诗:《如果我们必须死》。

当他朗读到“如果我们必须死,就要死得可贵,不负我们洒下的高贵热血……”时,他突然热泪盈眶,哽咽得念不下去。下面的人以为他是感情投入,其实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对他的威胁。

下来他流着泪悲哀地对另一个同学说:“死都是‘必须’的,哪里来的‘如果’!”

他看儿童,就会想到,你从出生就开始进入倒记时,母亲生下你,就为你立起了一块墓碑。

他看年轻人,就会想起林语堂说过的话:“人生如同坐公共汽车,你上来,我下去。“别看你们年轻人占据着位置,可是你们终究也会给人家让位的。

人生像数钞票,中年人开始算计自己还剩下多少张。我现在5o,就算我能活8o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还有3o年。3o张钞票,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小沓。

老年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了,也难怪老人看什么都有种悲天悯人的月兑。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是我?我为什么也和别人一样会感受。感受大自然,感受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子,感受清水、血水、硷水的洗礼,感受生命中的一切荣辱、坎坷,纷繁扰攘,事故人情,感受生命带给我的种种快乐、痛苦,还有我必须要去感受死亡,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间的一分子,就要去感受死。这样的感受谁也逃不掉!

一想到他要去亲身经历那种无法逃遁的可怕的感受,他的心脏会骤然停止跳动,恐怖得喘不过气来。

我为什么要亲身经历这样可怕的折磨。明明知道这样的折磨在前面等待着我,却无可奈何地一步步走向它,别无选择!

我是讲哲学的,应该用辨证唯物论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去看待生命,看待死亡。有生就有死,有始就有终,它们是辨证法的两个对立的统一。

我们来自这片土壤,终究还会回到她的怀抱中去。我们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胞,一粒尘埃,一道闪电,一滴水珠,一缕风,一棵树,一片云,在这个有太阳,有云彩,有思想,有**的万象更新的生物场中走过,我们感觉了,做了,痛苦过,欢乐过,这就是我们生命的全部。最后,从哪里来的,还会回到哪里去,一切都应当顺其自然,都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你睁开眼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你开始了在这个兰色的星球也好,绿色的世界也好的周游,每过去一分一秒,你离回去的时间就近了一分一秒,最后,结束了,该走了,看一眼世界,把欢乐和余韵留给她,也许还有悲壮,就像晚霞。

所有的比喻,所有的解释全是白搭。

不管从什么角度,什么眼光去看这个问题,还是不行,还是得死!

海涅有一著名的诗句:“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凉爽的黑夜。”这比喻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其实人从生到死,走的是一条直线,不会有轮回。

有人把死比作归宿,这个比喻是恰当的。

别人提到死会笑,会打岔,会边吃饭、洗脚、听广播边来用嘴巴咀嚼这个字眼,会觉得那离自己很远。

杜敬兰不然。说到死他总是怀着深深的敬畏和恐惧。他不敢随便提起这个字眼,如果说出来,也很郑重,好象在告诉别人,我懂得这个字的深刻含义。

他看着街上的车轱辘会想起死,看到暴露的电线会想到死,有一次听到别人讲有个人自杀,是用筷子从鼻孔里直直地捅进去,以后他看到筷子都会想起死。他觉得死亡总是比对别人更多地昭示他他们的距离很近只是咫尺之遥,随时随地都会扑上来,把他拖向万丈深渊;总是在窥视着他,不停地在折磨、噬咬他的灵魂。他要不停地和来自死亡的恐惧做斗争。

他经常坐在点燃的蜡烛前,一遍遍地吹灭、点着蜡烛。他捏着软软的蜡烛,体会蜡烛由热变冷,由软变硬的过程,想象着这就是我的身体,慢慢地变凉了、硬了。蜡烛熄灭的那一刻,燃烧的灯芯轻轻一抖,化作一缕青烟,依依袅袅在空气中飘散,人的灵魂也会在死亡的那一刻飘逝而去,无法挽回,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凄凉,会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渗出来。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宽慰他,连找个人诉说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说他是胆小鬼,是神经病。人们认为他一天到晚不想好好活着却总想着死啊死的,太不吉利,太无聊。人们躲避他,仿佛他就是不吉利的化身。人们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人类的可悲,永远都在回避现实,明明是都要去履行的结局,却不敢去正视。

每当夜晚,这些念头会钻入他的脑海,使昏昏欲睡的他一个激灵猛醒,紧接着他会掉入无底的深渊,急的下坠使他四肢冰凉,紧紧蜷缩在一起,张大嘴不出声地出“啊,啊”的呼叫。他惧怕这些念头,这些念头搞得他不安和失眠。

他惧怕黑暗,喜欢早晨,他不知道为什么天亮了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不管太阳是美丽的还是像个没腌好不出油的鸭蛋黄,人的心情都会好很多,死亡的念头会冲淡很多。

他看人不论老幼、俊丑、贫富、尊卑,都会多少带着些怜悯的眼光,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见到后唯一没有联想到死亡的人,那就是他的妻子--林兰。

第一次见到林兰是在校园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当那个冬天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他见到了林兰。

他走在通往教室的小路上,有几个新进校的女生说笑着走在他前面。其中一个戴红围巾的女孩,突然摘下围巾,喊叫着在雪地里奔跑。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女孩的红围巾像是雪地里跳跃的聚集天地之灵气之精髓的精灵,刹那间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孩站住了,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蓦然回眸一笑……那一刻,阴霾的天空燃烧起来,整个校园被点亮了,把个书生看呆了。那琼枝玉树相倚,满地梨花雪,一抹腮红,跳动的红围巾……全都铭刻在他的心里。

见到他,几个女孩子止住了笑,那个女孩-戴红围巾,额前飘动着刘海,一颦一笑都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的女孩,也愣愣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像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山岫之中,轻灵飘逸。

他给那女孩写信。

“亲爱的林兰:

我在给你写信。是的,你看出来了,我在模仿塔吉亚娜给欧根-奥涅金写信开头的口吻。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决不是单纯的模仿,也决没有把你看作是塔吉亚娜,我只是在你的身上找到了那个异国美丽少女的身影,触模到了她善良、敏感、脆弱、博爱的心。你和她一样,像一株挺立在雪原秀丽的白桦树,使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和感动。在我的心中,你是黎明大海上的朝阳,你是夜半荷塘上一轮素月洒下的皎洁月光,你是打开我沉闷冷漠心扉的和暖春风,你是我风雪人生中温暖的驿站,你是我人生诗歌不竭的创作灵感。

亲爱的林兰,请允许我叫你的名字--林兰。每当我写到你的名字,念到你的名字时,我会控制不住我的激动,我会感到自己变得纯洁、善良,我会产生一种美好圣洁的渴望,想要立刻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世界上每一个善良的人。在我看来,你的名字是生动活泼的,只要念到她,我就会感到你在走进我的心灵。多么素雅、圣洁的名字啊,她就像你一样可爱,啊,不对,不仅是可爱,她实实在在就是我的一切!林兰,我亲爱的,我在用心来反复的,成百上千次地吟咏着这个名字,她是我干涸的心中汩汩流淌的清冽的山泉,她一遍遍点燃我心底的渴望的火焰。”

“你的美丽和优雅使我忘记了死亡的存在对我无时无刻的威胁,这对我而言,是从未有过的奇迹,在你身上,我想不到老,想不到死!你给了我崭新的感受。感谢你,我的天使,你驱走了我心中的魔鬼,使我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与天地共存之永恒……”

没有人能从信的字里行间读懂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还以为他的思维独树一帜,表达独特,或是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从中寻找的启示。却不知这是他追求理想异性的最高境界,也是他由衷的肺腑之言。

在那一段时间里,世界仿佛突然变得像一块美丽的绸缎,光滑而有质感,模着它觉得生活实实在在是在享受,是多么的有意义,多么的有滋有味。

很快,粗糙残酷的现实将他理想中的天使也好,精灵也罢,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美丽虚幻的色彩。

永恒的神话消失了,魔鬼又出现了,他再一次陷入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错误不在林兰,而在杜敬兰。

生活在理想中的杜敬兰,就不应该走出他的理想王国。

女人终究是女人,就像一面铜镜。背面是华美绝伦的雕刻,有飞天、有瑞兽、有鲜花,搜尽天下一切美好的祥瑞,而翻过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工艺精湛,打磨的更亮些罢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女人都月兑不了俗,逃不月兑嫉妒、虚荣、琐碎、唠叨的窠臼。

结婚以后,夜晚守着林兰均匀的呼吸,死亡的念头又降临了。

多么虚妄的想法啊,我怎么会忘记她和周围的人一样,她不会跟别人有任何区别,每个人的结局同样在等待着她。

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是谁,她曾经是一棵树?是一匹马?我们怎么衍变出来的,竟然会相遇,相爱,还要像世人一样的结婚生子,要延续生命,让新的生命再去面对死亡。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将会像自己一样,从鼎盛走向衰老,走向完结,他会感到心像被撕裂一样无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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