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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死亡是有色彩的

林兰看着丈夫的尸体被草席裹着扔上一辆卡车,冒着黑烟拉走了。她低着头转过身来,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眼光观察她,同情的,怜悯的,疑问的……她想她要离开这里,就在她迈步的一刹那,她现身体僵硬,脚怎么也抬不起来。她不得不求助地抬起头来,现雨地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而楼上的窗户后面趴满了人。她用目光缓缓地巡视了整个楼房的窗口,有几个窗口人头攒动全家人都趴在上面有的人还端着饭碗。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看我?我怎么在雨地里站着?林兰再一次试图迈步,刚一抬脚,眼前一黑,栽倒在马路上。

原来死亡是有色彩的。

林兰看见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五彩的道路伸向很远的地方。道路的尽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得五彩路绚丽华美。杜敬兰站在前面离她不远的地方,向她伸出一只手。杜敬兰的头笼罩在耀眼的光辉之中,一个美丽的光环形成了,他的脸上现出林兰多年未见的表情,款款深情顿时让林兰砰然心动,时光瞬间倒退,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杜盛德。

“来,跟我走。”“去哪?”林兰惊愕地问。“去哪都成,天涯海角,哪怕去漂泊流浪,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流浪?咱们俩?你疯了吗?孩子们呢,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还有你不工作了,你的那些书稿?”尽管林兰出一连串的疑问,但是她的内心是幸福的。

盛德,多少年没有听见你对我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我十八岁美好时光。

我们曾誓今生要你我相依,永不分离。可你为什么要死呢?我自以为是了解你的,其实不然,这些年我们的心灵都死死缠绕起来,互相欺骗,互相仇恨。

只有到死你才原谅我么?我们生死相随,盛德你带我走,让我随你而去吧,你等等我,盛德,你等等我!

但是杜敬兰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身板挺直,毅然决然地走了。

绚丽的光彩消失了,剩下林兰一个人站在倏然显得格外凄凉的路上。

林兰醒了,现她躺在床上,她抬了抬手,可是马上无力地放下了。她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寂寞过。现实是黑暗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

她和杜敬兰在一个轨道里奔跑了这么多年,恩恩怨怨,打斗争吵,也是生存的一种模式。现在杜敬兰死了,她像是突然被从旋转的轨道甩了出来,一时头脑懵,完全失去了方向,无所适从。

她终于回到了现实,想到今后的路,她觉得还不如那条死亡之路更吸引人。

林兰闭眼躺在床上,家里生的一切她听得清清楚楚。

学院保卫部的人来了,他们在检查,检查得很细,包括老杜的书和书稿。屋子里大概有三四个人,但是很静,静到林兰在隔壁房间可以听到他们翻书哗啦哗啦的声音。最后他们连厕所也不放过,找来铁钩子,把下水道捅了又捅。

楼上魏小凡的女乃女乃被叫来了,看样子老太太受了刺激,说话颠三倒四,说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她说她下午敲杜家的门,说下雨了,要是品忠他们谁在家赶紧下去收衣服。门敲不开她只好下去帮助收,刚转过楼角就看见杜敬兰躺在地上,老太太当时吓得坐在地上,尿了一裤子。“我告诉你们人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跳下来的,他临死前张大嘴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是真的呀不信你们去问他。”老太太语无伦次地大声喊叫。

他们开始询问品忠一些事情。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话的声音冷漠平淡,品忠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品英和品杰呢,平时只要他们在家,家里就没有一会儿安静的时候,可现在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林兰突然替孩子们感到心痛,她不愿意听到儿子回答的声音,那是一种忍受屈辱的回答,因为问讯的人明显带着审讯的口吻。林兰挣扎着坐了起来。“你们有什么事问我吧。”林兰站在门口说这番话时,屋子里的人都回过头。

问话的是保卫部的一个上尉,叫赵尔延。据说他刚当兵的时候名字没有这么文雅,叫赵二眼,到部队以后,才请文化人给他改成这个名字。赵尔延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杜敬兰中午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以后有什么异常举动,今天谁最后离开家的,这几天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要自杀。林兰的回答非常简短,事实上她说不出什么,一向观察丈夫很细的她怎么会连他要死前的一点征兆都没有现。人们都说临死的人会有征兆,甚至会闻到死的味道,但你却连一点信息都没有传递给我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林兰呆呆地陷入沉思,却没现上尉正在挑起眉毛注视着她,“你再说一下中午杜敬兰说了些什么?”林兰轻轻地叹口气:“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没有。”“怎么可能呢,一中午他会一句话都不讲。”“我回来他在床上躺着,我问他他说不舒服,因为我要上班,孩子们中午要回来吃饭,所以就赶紧去食堂打饭。吃完饭收拾了我就上班去了,他还在床上躺着,所以就没说什么。”赵尔延俩眼珠子紧紧盯住林兰的嘴,好象要从她的言语中现点什么。

实际中午他们吵了一架。

确切地讲是林兰跟杜敬兰的单打独斗。

林兰一回家现杜敬兰躺在床上,就憋了一肚子火。你这人回家就躺下挺尸,儿子们要回家吃饭,你不赶紧捅炉子,就躺着等别人给你做饭吗?她一边吵一边赶紧到厨房打开炉门,这才现炉子熄了火,炉膛早就凉了。早上是杜敬兰封的火,肯定又是他把炉门关死了!

炉子火灭了,林兰的火却“噌”地窜到脑门上。她拿着捅火通条跑进屋里,一把掀开被子,“你一天干什么呢能把火给封灭了,跟你说过多少遍炉门不能关死,你没有脑子记不住吗,啊?真是的,老天爷长长眼,看看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火灭了,你回来不赶紧想办法,还在这躺着,孩子们回来吃什么?你赶紧起来,去食堂打饭去。”杜敬兰背对着她,头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林兰像只陀螺,从厨房到卧室来回旋转。

往常林兰吵嚷杜敬兰总要回敬她几句,林兰的火就在一来一往的争吵中熄灭了,可是今天不同往常,被窝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林兰这口气出不来,感到特别憋气。“我说你这人装死挺给谁看呢,鬼晓得你今天出去碰上啥人了,回来这副死相。我告你啊,躺着可以,中午没你的饭!”说完这些,她的气才算是出来一点,抓起饭盒,跑了出去。

午饭她凑合着吃了两口就放下碗,到对门家借了块引火煤把炉子升着。品忠要帮她,她叫他赶紧上学去。

平时生炉子的事只要老杜在家都是老杜管,可今天不管她怎么摔簸箕扔通条,杜敬兰就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炉子终于生着了。兰色的小火苗在轻盈地跳跃着。林兰把厨房窗户打开,可是屋子里还是像个烟囱灌满了烟,熏得林兰鼻涕眼泪一块流。她听到杜敬兰在被窝里咳嗽了两声,“你还喘气哪?”她鼻子哼哼着说了一句,却并不打算过去看看。

临上班,林兰见丈夫仍然躺着没动,本想问问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给丈夫在餐桌上留了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急匆匆地走了。

那两个窝头和一碗汤还在餐桌上放着,一动没动。

夜已经很深了。

孩子们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明天呢?明天怎么办?一想起新的一天将要面临的一切,林兰感到了由衷的恐惧。像是一个重创的伤口,初创时,只感到麻木,麻木过后,剧烈的疼痛像滴进水里的墨水,一点点地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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