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黃河北岸。
泛黃的河水拍打著岸邊泥土,在泥沙地摩擦下,泥土被洶涌的河水生生撕下,運往位于齊魯之地的入海口。
和煦的春風從東南吹來,吹拂著北岸用于河伯娶親的高台,也撫模著高台旁高竿上的鎏金旌旗。
司匡頭戴官帽,身著黑色官服,跪坐在高台上,面南而視,面無表情。
身前案幾上的竹簡,摞成了小山。
竹簡小山右側,纏繞墨綬的銅金色大印,在陽光地照射下,反射著耀眼奪目的光輝。
其身後左右,分別是孔安國、孔武。
二孔抬頭挺胸,站于台上,佩戴利劍,瞪著下方,似不動明王,不怒自威。
台下,
百名公羊學子戴冠儒服,繃緊神經,利刃出鞘,將高台牢牢地圍住,不讓任何人靠近。
他們圍成的圓圈外,是成百上千衣衫破爛、風塵僕僕,從濮陽各地趕來的百姓。
百姓們交頭接耳,壓低聲音,對高台上的司匡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一個穿著破簑衣,面色憔悴,臉色枯黃盡是皺紋的中年男人,用左手佯擋嘴巴,站在人群中嘀咕著,「哎,諸位,此人可通河伯是真的假的?」
「不清楚,昨日傍晚,忽然有人闖入吾居住之里,宣揚今日正午于河伯娶親之地開展請神之事。」簑衣男子身旁,一個扛著鋤頭的大漢搖了搖頭,目光炯炯,注意力集中在高台上。
一五、六十歲,提著竹籃的佝僂老嫗,抻著頭,指著不遠處,企圖加入這場討論,其嘴邊皺紋跟隨著嘴巴左右晃動,神秘兮兮的,揭秘,「吾听聞昨日的河伯娶親儀式被人破壞了,爾等可看見地面上的鮮血?此乃群斗之證據。」
「不會吧?吾記得河伯娶親儀式舉行之時,周圍可是有士卒看守。」一穿著暗紅色的華麗絲織衣衫、腰間掛瓖金之玉、被幾個魁梧家僕拱衛的青年臉色驚變化,在老嫗身後驚呼,「難道有人殺了濮陽守軍?」
老嫗面帶得意,回頭瞥了一眼,手中竹籃來回晃動,聲音平淡無波,「不清楚,反正昨日這里死了人。」
「造孽啊!河伯娶親是縣令要求之舉,如今被人破壞……縣令絕對會大發雷霆。河伯那里,也絕對會生氣。」最初的簑衣男萬分痛惜,跺了跺腳,搖了搖頭,仰望天空,重重一嘆,「難道天要亡我濮陽?」
扛著鋤頭的男人眯著眼楮,低著頭,把自己盡可能藏匿于前方之人的背後,壓低聲音,猜測,「你們說,殺害護衛河伯娶親士卒的,會不會是此地這群持劍之人?」
「後生噓聲,毋要惹事。」老嫗面上皺紋湊在一起,神色凝重,右手提著竹籃,左手拽了拽男子,「妄加猜測,非善人之舉,若激怒持劍群生,汝性命危矣。」
扛鋤頭男反應了過來,惶恐不安,急忙放下手中之物,對老嫗拱手,作揖,「拜謝長者叮嚀,晚輩險些釀成大禍。」
「噤聲,看看此人究竟想做什麼吧。」
「諾。」
被家僕拱衛的華衣青年瞥了一眼剛才議論的三個普通人,又用鋒利的目光,瞥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孔武、孔安國,哼了一聲,扭頭,側首,沉聲,「昨晚收到的消息可靠嗎?」
「此乃上大夫李蔡所傳,應該可靠。」
季信成盯著被二孔拱在中央的司匡,皺著眉頭。
台上之人,不是李蔡所言的都內丞顏異,那人自己去長安的時候見過,沒這麼年輕。
他眯著眼楮,呢喃,「這麼說,台上之人,便是陛下新設的匡人了?」
家僕面色恭敬,拱手:「小人派人去郡守府問過了,絕對是。」
「郡守知曉今日之事?」季信成扭頭,神色詫異。
普通百姓不知道今天將要發生的事情,他作為一個食邑一千五百多戶的列侯,可是知曉得一清二楚。
不出意外,今日將會有兩名四百石的官吏身首異處。
郡守竟然默認了?
太詭異了。
「家主,听聞今日之事,乃郡尉支持,郡守默認之舉。」家僕恭恭敬敬的附在耳邊,回答。
「呼,郡守竟然也妥協了。」季信成嘆了口氣,掏出一塊絲綢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立刻讓人去準備,無論今日結果如何,吾都要邀請匡人。」
「諾!」
隨著家僕回去安排,季信成的目光,重新投在高台之上。
他需要通過細致的觀察,判斷這位位卑權重,卻能夠制裁諸王、列侯之人的性格。
…
高台
司匡抬頭,望了望掛在天邊的太陽,對一側的孔武點點頭,「子威,開始吧。」
孔武立刻轉身,舉起右手,對一側的儒生揮了揮。
驀然,急促的擊鼓聲傳來,「咚咚咚咚咚!」
鼓聲轟鳴,如同春日驚雷,把嘈雜的聲音,蓋了下去。
孔武再次舉手。
鼓聲終止。
司匡趁機從案幾下方,拿出來一個喇叭形的小鐵桶,喝道:「全場肅靜!」
面無表情,眺望下方仰著頭的百姓。
「本官乃陛下欽封匡人,歸御史大夫管轄,負責監察天下郡國,不法王侯。王侯可拿。天下郡國,若有其他作奸犯科者,本官自然有權拿下!」
此言一出,台下炸了鍋了,季信成握緊拳頭,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而其他人情不自禁地交談起來。
「真的假的?」
「這人不會在說謊吧?」
「我反正不信。」
「河伯娶親管他什麼事?」
「大家小點聲,先看看他打算干什麼。」
……
司匡依舊面無表情,沒有在意高台之下議論之眾,而是拿起喇叭,以丹田之氣,繼續大喝,
「本官來此,只為還百姓一個公道,一會兒審判開始,百姓若有冤屈,盡可暢言!」
「來啊,把人犯帶上來!」
「諾!」孔安國神色隆重,拱手,對高台下的孔黃做了一個手勢。
頃刻間,五個捆成粽子,被裝在豬籠里的犯人,被送了上來。
五人樣貌,如同滴入油鍋中的水,令台下百姓面色驚恐,再次炸了鍋。
「那不是主持河伯娶親的巫祝嗎?怎麼被抓起來了?」
「那是……縣令?!」
「太常丞也在!」
「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個是……沖可株?吾認得他,其乃當初來吾之鄉里統計稅收的官吏!」
「今日的犯人,不會是這幾個人吧?」
「都肅靜!」司匡抬手,示意擊鼓。
在「咚咚咚」的沖擊下,百姓逐漸安穩下來了。
「下面,由太常博士孔子威,宣讀五人之罪行!」司匡把喇叭與案幾上的竹簡,一同遞了過去。
孔武接過來,左手托著竹簡,右手拿著喇叭,瞪著眼楮,威風凜凜。
「元光五年,正月二十,匡人于魯地汶水,接到舉報,濮陽太常與縣令聯合,趁黃河決口,私佔百姓土地……」
劉倫杵在豬籠里,被迫縮成了一個球,面紅耳赤,咆哮,「一派胡言,本官不曾做過!」
「一切都是污蔑!」太常丞陶披頭散發,瘋狂掙扎,咧著嗓子,嚷嚷著,「本官坐得端、站得直、行得正!汝別以為秩六百,就可以隨意污蔑!吾要求見郡守!」
「聒噪!」
孔武輕蔑一笑,不屑一顧,繼續念著罪行:
「元光元年,正月二十三,濮陽計吏沖可株奉縣令劉倫之名,在濮陽境內挑選秀麗女子十名,帶入縣衙,以沐浴齋戒、祭祀河伯之借口,行殘暴不仁之行。」
「元光元年,正月二十六,濮陽計吏沖可株率領士卒七十許、濮陽鄉紳張鐵魯率領鄉紳一十七人,奉命于黃河北岸,行河伯娶親,草菅人命。」
「同日,濮陽方某,扮巫祝,助紂為虐。」
「同日,濮陽縣令劉倫、太常丞陶,在約談調查之時,派家僕、死士阻攔。」
「經過調查,以上行為,證據充足。」
「爾等休要血口噴人!」陶眼楮紅了,脖子上的青色血管明目可見。
剛才听到了什麼?
派死士阻攔?
官吏若是圈養死士,被發覺了,死刑絕對跑不了。
孔武沒有機會這群人的狡辯,而是合上竹簡,對百姓高呼,「下面開始公堂對質,請人證入場!」
仲阿于,被救的十名女子之一,走了上來。
二人同時拱手,拜曰,「參見匡人。」
「請起!」司匡擺擺手,「仲阿于,汝先來,指認為難汝之徒,順便訴汝之冤屈,」
「諾!」
仲阿于走到五個豬籠旁邊,蹲下來,看了看里面的人。
忽然,面色凶寒,對著陶吐了一口唾沫,情緒激動,惡狠狠地踹了兩腳,罵道:「狗官,老天有眼,汝也有今天!」
踹得不解氣,他掄起拳頭,準備再來兩下。
「咳咳咳,差不多就行了。」司匡低著頭,咳嗽兩聲。
仲阿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拱手,指著陶,虔誠的回復,「匡人,正是此人,侵佔吾之田地,且派人毆打、意圖謀害小人。」
「汝血口噴人!」陶急了,晃動著套在豬籠中的身體,「汝稱自己有田地?證據呢?若無證據,便是誣陷!」
「要證據是吧?本官有。」司匡冷聲。尋覓,「卞知何在?」
「屬下在!」
司匡從案幾上抓起一卷竹簡,丟了過去。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