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雨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才變得淅淅瀝瀝。
歷經一夜的沖刷,客舍外渾濁的積水已經可以淹沒腳脖子了。
司匡臨走之前,到門外拿起店主人驅趕雞鴨的棍子,對著那兩個濮陽官吏,一人悶了一棍,確保這兩個貨昏迷了,才領著仲阿于踏上了前往孔府的路。
本來,他打算先去孔府周邊轉轉,踩踩點,再去趟泰山。
如今踫上仲阿于,不得不改變計劃。
爬山變成直奔孔府。
……
因為地面泥濘,難以趕路的緣故,他們第二天上午,才進入魯縣。
得益于孔府即將開始的祭祀,魯縣中束冠儒雅之人,比平日里多了不少。
尤其是孔府門前,全是攜帶著禮物、遞交拜帖,進進出出的人。
這群人排成了一條長龍。
一個穿著儒服、用白色發帶束著頭發的少年于草席上跪坐,守著案幾,提筆登記。
司匡讓袁丁去停車之後,領著仲阿于,排了將近半個小時的隊,才到達登記的位置。
在少年詢問之前,司匡微微一笑,拱手,率先出聲,道:「請問閣下,孔安國在否?」
「嗯?」
孔黃抬頭,眨眨眼,微微一愣,有些錯愕。
這人怎麼和別人不一樣?
其他來訪的人,都是詢問奉祀君在不在,這人怎麼一上來就問孔安國?
不過礙于儒家禮節,他放下筆,笑著回答:「兄長見諒,安國大父領著府中弟子出去采購了。」
司匡差點被唾沫嗆住,「……」
大父?
這小子是子國的孫子?
不至于吧。
孔安國明明都沒有四十歲,哪來的將近二十歲的孫子。
這結果令人有些啼笑皆非啊。
司匡考慮到後面還有人在排隊,怕那群人等急了揍自己,沒敢繼續追問無用的問題,而是另外詢問重要之事,「敢問子威可在?」
孔黃禮貌地笑著,「武大父跟隨老祖去宗祠了。」
司匡:「……」
好小子,張口閉口喊人大父,有前途啊。
這種行為,讓人不由得想起了三國第一因果律人形兵器——呂布。
「二人何時回來?」
孔黃搖了搖頭,「君見諒,吾不知也。」
「這樣啊……」
孔黃抬頭,注視著這位奇怪的來客,微微一頓,詢問:「敢問君來所為何事?若是著急,吾可幫忙轉告。」
「哦,吾受邀而來。」
司匡急忙從懷中模出來一塊刻著「孔」字的金黃色令牌。
放置于案幾,並且向前一推。
「這是……」孔黃眼楮陡然眯起,看到信物,急忙用雙手捧起,站了起來。
前後各翻看一邊,確認材質、樣式沒錯之後,扶正束著的頭發,整理衣衫,連忙拱手作揖,態度誠惶誠恐。
其壓低聲調,生怕震到最貴的客人,用清朗的嗓音,笑著問道:「公為何人?何人所邀?」
「稷下學里,司匡,受孔公邀請,前來赴約。」
孔黃屏住呼吸,身體一顫。
雙眸被小星星填滿了,聲調情不自禁地抬高,一副粉絲見到了偶像的模樣,激動得尖叫,「可是創《大學之道》者?」
司匡用手指擦了擦鼻尖,笑著回應,「對。」
「啊啊啊!」
孔黃興奮地手舞足蹈,尖叫著,眼珠子瞪得赤紅。
把令牌丟在案幾上,一把抓住了司匡的手,聲線格外顫抖,
「司公,汝所作大學之道,吾每晚都會誦讀!今日一見,死而無憾矣!」
他仿佛想到了什麼。
趕緊松開手,把案幾上的毛筆放在硯台中蘸了幾下,塞到司匡的手中。
接著,又拔出劍,將儒服刺破,割下來一大塊布條。
布條放于案幾。
孔黃驀然拱手,拜了兩拜,聲音朗朗,「請大父賜孫兒大學之道精髓之詞!孫兒希望掛于房間,日夜觀看。」
「孫兒……」司匡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顫,臉上血色瞬間褪去,變得蒼白無比,和一張白紙似的,「君此言何意?」
難不成,這人打算對自己發動無法解除的因果律武器?
用不著這麼狠吧,不就是沒帶實體禮物嗎。
這與用大炮轟偷瓜賊,有何區別?
孔黃眨了眨可憐巴巴,水汪汪的大眼楮,「啟稟大父,孫兒只想求一幅字而已。」
「字好說,大父二字,吾擔待不起。」司匡苦笑著,握著毛筆,在這塊布條上撰寫下「格物……平天下。」
「謝大父!」
司匡咽了口唾沫,背後發冷,仿佛有一層好寒冰,把自己的後背給冰封住了,「望閣下自重……吾還沒到當大父的年紀……」
「吾之大父,乃武、安國之堂兄,君與二位大父為摯友,這聲大父,受得起。」孔黃笑吟吟的,把案幾上的字收了起來,「請大父先隨孫兒去客堂等候,孫兒立刻與大父匯報。」
「…好…」
司匡拽了拽仲阿于的袖子,又對停好了車,在一旁恭候的袁丁揮了揮手。
三個人跟隨孔黃的腳步,進入了孔府。
而門前負責登記的位置,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
與此同時,孔府大門對面
一個拿著大掃帚,清掃街道的人停下腳步。
瞥了一眼孔府的長隊,有意無意地走到不遠處一個坐在路邊、穿著粗布麻衣、腳邊擺放著一個麻袋的人身邊,
說道:「立刻向大王稟報:儒家特別邀請人之一已經到達。」
坐在街邊之人沉思一會兒,抬頭,詢問,「要不要打探此人身份?畢竟和大王同等待遇。」
「汝去匯報此人名司匡。至于具體身份,吾這就去城門守卒處詢問,他們那里應該查過傳信!」
「可!」
二人分頭行動之後,在孔府門排的長隊中,逐漸出現了不少流言蜚語。
「那小子是誰?為何會被孔氏優待?吾孔門七十二門徒都沒有這個待遇?」
「吾剛才听到登記之人喊他大父,也許是孔氏的旁支子弟吧……」
「不可能,吾清晰听聞,那個人姓司,不姓孔。」
「興許是孔氏女子外嫁之人呢。」
「斷不可能。這人剛才拿出的青銅牌子,可是邀請令。外嫁之人,進門何需邀請?」
「嗯,說的也是。」
「可惡,吾等在此排隊送禮,反倒是讓那個小子搶了風頭……吾不甘心!」一個提著紅色絲綢包裹禮盒的男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男人身旁,另外一個人出聲了,提醒,「兄台慎言,諸位,誰認識那人?趕緊講解一下!」
「那人姓甚名誰?」
「好像是司匡……」
「不會吧?」一人驚呼出聲,察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急忙解釋,「吾來自三河之地,前幾日听聞,有一名叫司匡的數術大家,現身于臨淄,剛才那個,不會就是那個人吧?」
「太年輕了!難以置信……」
「諸公,趕緊發動人脈,調查那人!如果可能,吾欲交好!」
「是及!」
……
仲阿于行走過程中,豎直耳朵,听著身後嘰嘰喳喳的聲音,故意放慢了腳步,直至與袁丁肩並肩行走。
他側著臉,用嘴巴擋在嘴前,小聲問道:「袁公,貴家主何許人也,為何會被儒家如此重視?」
「吾,不知也!」
袁丁聳聳肩,無奈的搖搖頭。
他出身流民,僅僅知曉司匡最近一個來月的事情罷了,對于戰諸子百家的事件,知曉的並不多。
不過,他回憶著與良岳的那場爭斗,嗯了好一會兒,扭頭,補充道,
「不過,我只知曉,稷下兵家第一人,不如家主。」
此話一出,行進的過程中的仲阿于,情不自禁的張大了嘴巴,如果不是肌肉彈性的限制,下顎絕對會貼在地面上。
……
半個時辰後
司匡端正的跪坐在孔府最大的客堂內,雙手搭在大腿上,閉著眼楮,思索著事情。
他面前的案幾上,擺放著一杯價格不菲的蜀地佳釀。
袁丁在身後站立侍奉,左手按著佩劍,挺直腰板,目光銳利。
至于仲阿于,則格外拘束。
他生怕弄髒這里,把下那一張干淨的草席卷了起來,直接跪坐在地面上。
至于案幾上的酒,他雖然很想喝,但擔心髒兮兮的手污染了酒樽,因此,即便很渴,還是踫都不敢踫。
司匡沉下心來,思考這一次,該拿什麼禮物出來。
如今,他暫且掌握的,關于儒家的內容,除了賦之外,也就只剩下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這種東西了。
由于前兩者涉及到後面的朝代,在更改大意、替換文字之前,他絕對不可能拿出來。
至于弟子規……雖然全篇一直在提倡良好的品性,比較符合儒家的價值觀,但,今日場面,有些不合時宜。
弟子規提倡的行為,只能被儒家中的部分學派認可,其與大學之道一比,境界低了許多。
如今的儒家,並不適日後被三綱五常等毒瘤殘害的儒家,它們尚且保留著先秦時期的彪悍之風,有暴力美學的傳統。
孔子並不反對報仇,相反,還很支持。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相比道德感,隱忍感,如今的儒生,更類似于俠,講究快意情仇。
今天,你用棍子打了我,我不會忍著,也不會動你的家人,不過改天,我會另找時間,拿著板磚,拍你腦袋,直到報仇雪恨。
這才是漢儒之風。
司匡點了點頭,暗道一聲:「看來,得趁機在這里打打秋風,多攢著氣運點,方便下次兌換禮物啦。」
他一邊想著,一邊環視整個房間,尋找何時的「暫借」之物。
隨著雙眸移動,屋內的東西,都盡收眼底。
手下意識的觸模酒樽,放在嘴邊,抿了一口。
甘甜與微辣感同時充斥整個大腦。
他吧唧一下嘴,粉紅色的舌頭舌忝了舌忝下唇。
這「飲料」,味道不錯,除了孔武之外,其他人應該喝不醉。
正當他滿意放下酒樽之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沙啞的聲音,
「司匡賢弟何在?」
「大父別急,人就在里面。」
「臭小子,趕緊讓開,別當路!」
「大父,慢點,別摔著。」
「摔不著!」
緊接著,便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司匡與仲阿于同時起身,二人一同望著大門的位置。
「司匡賢弟,吾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胖老頭兒,拄著一根金黃色的青銅鳩杖,伴隨著「咚咚咚」聲,撒丫子沖了進來。
孔黃在後面緊緊跟著,擔任護衛的角色。
司匡盯著胖老頭手里拄著的拐杖,眉頭一低。
這玩意兒他認識。
前不久,還弄斷了一根。
這人竟然持有鳩杖,看來地位不低!
他急忙迎了上去,笑著,問道:「老丈是?」
「汝便是司匡賢弟?」
「然。」
胖老頭滿意的哈哈大笑,臉上的白胡子,左右顫個不停,「哈哈,吾名孔臧,汝與子國等人相同,稱吾為臧兄即可!」
「小弟恭敬不如從命!」司匡微微一笑,急忙拱手,「見過臧兄。」
今日,竟與孔臧稱兄道弟,賺到了。
別人不知道,他可知曉。
這個便宜兄長,最多再有一年,就會成為大漢下一任太常卿!
掌管戶口和老劉家陵墓附近稅收的九卿。
「錢」途無量啊。
孔臧把鳩杖丟給孔黃,獨自上前,扶起司匡,笑著,
「賢弟快快請起!」
「來,為兄給賢弟介紹一下,這小子,乃吾之嫡孫。」胖老頭兒拉著孔黃,笑眯眯的。
司匡沒有多說,僅僅笑著點了點頭。
孔黃捂著胸口位置的題字,嘿嘿嘿,笑著回應。
司匡對著不遠處的仲阿于揮揮手,示意過來,指著,介紹,「臧兄,此人名兄仲阿于,乃仲由之後。」
「哦?失敬!」孔臧額頭一緊,抱拳,「敢問,閣下是仲由幾世孫?」
「九世。」
「這樣啊,那吾二人平輩。」
「見過世兄!」仲阿于激動的淚珠在眼里打轉,直接「撲通」跪下了,鄭重一拜,「請世兄為小弟主持公道!」
孔臧急忙側身,不受禮,「趕快請起,究竟發生了什麼?」
司匡見仲阿于情緒不穩,趕緊幫忙解釋,把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
……
一刻鐘後,
孔臧額頭已經黑成了煤炭。
「二位稍等,此時事關重大,吾需要拿著信物去驗證,隨後去向家主匯報!黃兒,汝在此招待,吾去去就來。」
「諾!」
孔臧皺著眉,對眾人點點頭,拿著仲由家譜、牌位,顫巍巍的走出去。
拄拐杖的手,明顯更用力了。
【感謝封宇】的588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