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
「啊?在。」
胡毋生的呼喚聲,把沉默不語的孔安國驚醒。
「吾剛才問你話呢,究竟何事?」
「那個……胡子…」
「說!」胡毋生眯著眼楮,聲音斬釘截鐵,催促。
「哎呀!」孔安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在痛楚的感覺中,硬著頭皮,說道:「司匡購買之後,所建之地,名曰‘稷下學里’。建成之後,那里……可能會出點事。」
胡毋生不耐煩了。
這個老頭實在沒想到,有一天能踫到比自己還墨跡的人。
他揮了揮手,「直說就行!」
「諾!」孔安國行了一禮,不急不慢地說道,「司匡讓我給您帶一句話。」
「什麼話?」
「‘稷下學里’建成之日,希望與您在那里切磋一場。至于比試內容,則為公羊學說!」
「猖狂!」還沒等胡毋生開口,段仲暴跳如雷,直接罵起來了,「胡子是何人物?他焉能如此?真是蜉蝣撼樹,自不量力!」
段仲是來替換褚大位置的。
儒家為了鎮壓稷下,除了宗師之外,必會安排一位大儒坐鎮。
因為來的比較晚,段仲只能從眾人的只言片語中,了解當日情況。
果不其然!
狂生!
然而,他理解下的狂生,並不是賈長沙的傲然狂,而是項羽的自負狂!
段仲拱手,高呼,「胡師,待會弟子便去尋此人,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見識見識公羊之威!」
「哎!稍安勿躁。」胡毋生笑容不減,抬手打斷,「仲郎,你沒感覺這很有意思嗎?」
他仰頭,看著頭頂的黑色房梁。
聲音淡淡,呢喃囈語。
「多少年了?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天!哈哈哈。好啊!」
「有意思,竟然對老朽發起了挑戰,有意思。」
董仲舒成長起來之前…
他是最早的一批五經博士!
是把公羊傳揚出去的人!
是當世公羊第一人!
哪怕是董仲舒,都想拜師。
他一個人,扛著公羊學派,經歷了竇太後把持朝政的困難時期。
期間付出的辛苦與艱辛,誰人可懂?
當年,他全力爆發時候的戰斗力,哪怕是大成狀態下的董仲舒,都會蹙眉,感到棘手,更別說對公羊鑽研不深的人了。
如果不是年紀大了,再加上董仲舒才能顯露,他才不會公羊大棒交出去,退居稷下。
如今,竟然有人要和自己比公羊之術……挑戰昔日公羊第一人。
這讓胡毋生又驚又喜。
他笑呵呵的,自嘲,「當年秦人攻趙…廉頗自稱未老。如今,有人意圖挑戰老朽,老朽豈能言老?」
他挺直腰板,雙眸迸發著驚慌,瞳孔周圍的陰翳,都減少許多,整個人有一股老當益壯之風。
沙啞聲音依舊,「老朽前幾天還在信中和仲舒談論,是否能把此人拉進公羊學派。正好,趁此機會,看看此人儒學造詣!若是造詣高超,必須拉攏!」
胡毋生笑著看著孔安國,聲音柔和,道:「安國,汝且回應,此比試,老朽接下來了!」
段仲一臉不解,「胡師何必自降身份?弟子去,也可勝之!」
「哎!吾的目的不是贏!」胡毋生搖了搖頭,「吾年紀大了,身體狀況日益變差,恐命不久矣。在吾臨死之際,若是能向世人展示公羊宗師的實力,興許可震懾部分宵小之徒。」
「胡師!」段仲眼眶微紅,拱手作揖。
「胡子……」孔安國用上齒含著下唇。
「還有什麼問題嗎?」
「司匡把他比試當天手段,已經告訴晚輩了。」
「哦?」胡毋生笑容逐漸消失,眉頭緊鎖。
這是什麼意思?
是自信?
還是自負?
竟然把手段告訴公羊宗師。
就不怕比試當天,自己的應對之法,其招架不住嗎?
感覺被小看了!
胡毋生突然感覺很不爽!
心里堵堵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悲。
他氣的揪著自己的胡須,嘆氣,「此子太狂了,若不收斂,日後恐怕會吃大虧!老朽必須給他一個教訓!」
說完。
胡毋生氣勢洶洶的抓起來案幾上的竹簡、毛筆。
抓著竹簡的手微微一抖,使竹片展開。
他看著上面寫的密密麻麻的字,氣憤地丟到一旁。
扭頭,高呼,「仲郎!」
「諾!」
不許多說,段仲已經心領神會。
他立刻跑到一旁,取來一份嶄新的竹簡。
雙手捧著,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胡毋正在氣頭上。
臉龐微微發紅,上面的皺紋張牙舞爪的,像是要咬人。
他隨手抓來竹簡,粗魯的晃動,將之展開。
側身,蘸了蘸墨水。
低著頭,準備動筆。
同時,喝問:「說吧,他這次的文章是什麼?吾要記錄閱讀,尋找破綻!」
「諾!」
孔安國雙手交叉,自然下垂,放置于大腿表面。
低著頭,聲音小到極致,恐驚到神明。
「其言,我儒家諸子、宗師、大儒皆常言,夫《春秋》,微言大義。」
「嗯。」
胡毋生听了之後,滿意地笑了笑,微微點頭。
一個非儒的人,能夠理解到這個份上,不錯啦!
僅憑這一點,心中怒氣可消。
他把手中的筆重新放在案幾的筆架上,
手中的竹簡也合了起來。
沒錯!
夫《春秋》,微言大義。
這是儒家各大學派公認的事情!
也正是這一點,才導致《春秋》這個大學派出現分化,有了公羊、谷梁、左傳這三個部分。
孔安國望著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胡毋生,先問了一句,「胡子,晚輩愚鈍,想先問個問題。」
「敏而好學者,可教!問吧!」
「敢問,我儒家一直強調的微言大義,究竟是……什麼內容?」
「呃……」
胡毋生臉上笑容驟然凝固了。
一絲猶豫,又似乎摻雜著不解的神色,出現在他的臉上。
這個問題,還他真的沒考慮過。
根據儒家的做法,只要誦讀《春秋》一萬遍,就可以理解其中的行為了!
孰對孰錯,孔夫子都在上面寫得很清楚了。
好好學習,以史為鑒,就是最正確的做法。
至于春秋大義,不就是其中的正義做法嗎?
這具體內容,可是有點多。
于是,胡毋生沉吟半晌,淡淡地說道:「微言大義,一時半刻,豈能言盡?這只能自己領會。」
「啊?」孔安國傻眼了。
嘴巴長得巨大,下巴都快踫到地面了。
什麼鬼?
這是宗師的答案?
鬧呢!
司匡好歹……給了其中一個。
怎麼感覺,司匡才是宗師?
孔安國用舌頭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嘴唇,咽下去幾口唾沫,沉吟片刻,道:「可是,他聲稱從《春秋》中,總結大義,共計二十八條啊。」
「什麼?不可能!」
胡毋生微微發怒,猛地搖頭,堅決不信。
而段仲也是這個模樣。
怎麼可能有二十八條春秋大義?
這簡直是在顛覆世界觀!
這要是信了,儒道之心,還怎麼保持?
「胡子,晚輩也不知道對不對。」孔安國猶豫了幾個呼吸,沉聲說道:「他在講解救助流民、借以抵抗匈奴的時候,曾經告訴晚輩其中一條。」
「說!」
「諾!」
孔安國深吸一口氣。
閉上眼楮,回憶著,下意識月兌口而出。
「大復仇第一!」
「轟!」
話音剛落,胡毋生臉色立刻變了,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
不知為何,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很多內容、很多文段。
其中有一個:「襄公復仇!」
「八月庚申,及齊師戰于乾時,我師敗績。」
齊襄公以復仇之名,與魯莊公作戰。
僅僅三個字,便概括了春秋大義。
「這……」
霎時。
胡毋生失聲了。
一旁的段仲也臉色大變,身軀顫抖,不知所措。
《春秋》中有很多類似的例子,他們所代表的,不正是這個大復仇嗎?
為何孔夫子特意用一個我師敗績?
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場正義之戰!
這是大復仇!
齊應該贏!
魯應該輸!
春秋筆法,意在褒貶。
當如是!
胡毋生猛地站起來,拖著年邁的身體,快速地挪動到孔安國身邊,情緒激動,「還有嗎?繼續說!」
「胡子,司匡就說了這麼一個……據說他已經總結了二十七條,第二十八條正在總結。恐誤人子弟,不能早說!」
胡毋生一把抓住孔安國的肩膀。
其臉色潮紅,額頭上青筋暴突,蒼老的手臂中,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氣。
「什麼時候說?」
「比試當日!」
「好!好!」胡毋生松開手,身體抖個不停,「好!好!」
「胡子,您沒事吧?」
「沒事!」
胡毋生目光堅定,擺了擺手!
二十八條微言大義!
此戰必行!
胡毋生想到比試舉行的前提,側躺著,拍了拍孔安國,「安國!」
「在。」
「那小子要多少金?」
「六十!」
「給!」胡毋生咬了咬牙,「我儒家稷下共有三十七金多,除去支出,可出三十金。剩下的,勞煩孔氏一族補上!」
擔心孔安國不滿意,他急忙補充,「放心,待會我便修書一封,給仲舒送去!讓他立刻湊三十金,送到稷下,彌補孔氏支出!」
「謝胡子體諒。」孔安國作揖一拜,「胡子放心,我孔氏也不是一毛不拔之人。願出二十金、糧食若干,提供支持!」
「善!」胡毋生點了點頭。
得《春秋》大義,是儒家共同之事!
必須齊心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