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兄……衡兄。」
司匡輕輕晃了晃衡胡的肩膀,「沒事吧?」
「沒,沒事。」
「沒事就好。」
司匡瞅著眼前這個渾身虛月兌,陷入呆滯的儒生,又瞅了瞅自己剛才放在口袋上的那塊肉干。
閃過一個念頭:得趕緊吃。
萬一這家伙後悔了,想把肉干要回去,可就壞了。
他拿起肉干。
牙齒合緊。
「撕拉!」
一條小拇指粗細的肉干被撕了下來。
他一邊吃,一邊說道:「若衡兄不信,可隨蘭陵褚大同去長安,請陛下開蘭台,入書庫,一探究竟。如今陛下看重儒家,有公羊學派的面子,陛下會準許的。」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
咀嚼著。
堅硬略有咸澀的肉干被雪白的牙齒撕裂,漸漸地嚼成為肉沫。
混合著口水,吞入肚中。
司匡感覺嘴唇咸溜溜的,拿起竹筒,猛地灌了一大口水。
放下竹筒後,又從口袋里抓了一把粟米,填入口中,試圖調和其中的咸味。
「擔心兄長期望太大,有一件事,小弟有言在先……」
「秦掠六國書簡,多藏于阿房宮。而阿房宮被項羽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雖然侯為了制定大漢律,曾經費盡心思整理秦時遺簡。但因數量龐大,內容零散,整理所得,也不過竹簡的萬分之一罷了。」
他微微一頓,緩了口氣,繼續說道:「況且,如今時隔百余年,囤在蘭台的竹簡,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遭受了蟲蛀……」
「若是兄長企圖進入蘭台追尋禮崩樂壞真相,恐怕要攜數百儒生,窮盡數年,恢復破損竹簡。」
衡胡坐在蕭瑟的冷風中,抬頭仰天,呢喃,「數年嗎?」
望著高高的蒼穹,他那雙粗大的手握成了拳頭。
雙瞳之中,閃過一絲堅定。
心中,亦作出了一個決定。
若能追求儒家大道,哪怕耗費一輩子,也值了。
他視線緩慢地向下移動。
重新看著司匡,拱手,誠懇地說道:「司公,高密諸事結束,胡恐怕無法與君徹夜長談了。」
說完,衡胡慢慢地站了起來。
身上忽然多了一絲灑月兌的韻味,多了一絲久經世事的滄桑感。
他轉身,望著孔廟的位置,思緒萬千,像是在于已經故去的孔丘精神交流。
嘴巴輕張,似在告訴世人,又似自言自語,
「耗費十年可得真相,那我就耗費十年。」
「耗費百年可得真相,那我就耗費百年。」
「此生,若能尋求先秦大道……無憾矣!」
司匡盯著其身影,下意識問道:「若是百年依舊不得呢?」
衡胡惆悵萬分,長呼一口氣。
嘴角忽然咧開,笑了笑,發出了一陣豪邁之語,「百年之後未成,那就交給後人吧!」
他背著手,仰天,發出激情慷慨之聲。
「若生前不得,吾只求後人百年祭奠時,可告知一二!」
「如此!」
「縱死,無憾!」
衡胡氣場迸發。
心境貌似上升了一個層次。
若之前僅僅是儒生心境,現在,他的心境,堪比大儒!
《周易》學派新的大儒!
就連剛才勸說其要仔細考慮的司匡,也被這番話鎮住了。
這就是秦漢儒生的想法嗎?
投身大義,雖死無憾。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捏在手中的肉干忽然不香了。
他把還剩一半的肉干塞進裝干糧的口袋,打算帶回去,給大母與小妹嘗嘗。
放完。
兩腿用力,猛地站起來。
凝視其背影,發出一陣「呃呃呃」的聲音後,小心翼翼地問道:「衡兄,你沒開玩笑吧?」
衡胡笑著搖了搖頭,再次拱手,「多謝司公為鄙人指明大道方向!」
司匡:「……」
雖然被人感謝很快樂。
但不知怎麼的,後背忽然涼颼颼的,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盯上了。
「衡兄,敢問,尊師王同,如今何在?」
「在三河之地靜修。」
「兄長在《周易》學派,才能排行第幾?」
衡胡側身,臉色一紅,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坦然回答,「蒙上天垂憐,目前……對《易》的研究,僅次于家師。」
司匡呆如木雞,站在原地,像是石化了似的。
忽然又不快樂了。
好像明白為什麼感覺渾身發涼了。
自己隨便提了那麼一句,就把衡胡的未來禁錮在長安蘭台了。
王同如果听說這件事,還不得提著劍,來高密拼命?
一句話葬送《周易》學派天賦最好的人。
這算不算是斷人傳承?
嘴中的唾液,分泌越來越快,他沒忍住,咽了下去。
「咕~」
心髒「砰砰砰」,跳動的速度變快了。
「衡兄,尊師劍術如何?」
「一般吧。」
「呃,昔年轅固生能以人力,與野豬相搏。敢問尊師……劍術比起轅固生來,孰強孰弱?」
「自然是轅固生更上一籌!」衡胡淡淡地說道。
「呼,那就好。」
司匡長舒一口氣。
嚇得冷汗都快冒出來了。
「家師劍術雖不如轅固生,但射術,應該在其之上。鄙人自幼便隨家師學習射藝,如今,竟不如其十之五六。」
司匡:「……」
不知所言,冷汗直冒。
內心已經開罵了:你妹的!還不如劍術強呢!這要是在暗處放冷箭,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司匡擦了擦額頭滲出來的汗珠,一臉陪笑,用商量的語氣,輕聲道:「衡兄,要不,再考慮考慮吧?」
「考慮什麼?」
「先不去長安。」
「司公這是在說笑嗎?」
衡胡噘著嘴,皺著眉,一臉不悅。
左手把佩劍拿了起來。
「司公這麼害怕鄙人長安一行,難道剛才的雙王並存,禮崩樂壞,只是小說家之語?難道是害怕被我儒家發現其中的謬言謬語?」
他將佩劍掛在腰間,眼神凌厲,以手按住劍柄,等待回答。
「咕~」
司匡又咽了一口唾沫。
急忙擺擺手,「不是,我的意思是說……」
「嗯?」
司匡擔心被一劍戳死。
最終,嘆了一口氣,妥協了。
與其現在被揍,還不如等那王同找自己麻煩的時候挨揍呢。
衡胡正值壯年。
一拳下去,自己最起碼要斷一根肋骨。
那王同已經是老頭兒了。
只要提前講好,不準用箭,哪怕挨他十拳,自己也頂多渾身酸痛。
于是,話鋒一轉,似諄諄教導,「這件事急不得,需要準備幾年。既然是搜尋先秦簡牘,必須要知曉先秦文字、句讀、語法格式。」
「多謝司公提醒,等高密縣的事情辦完,鄙人一定好生準備。」
司匡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用眼楮的余光看了衡胡一眼。
嘟囔著嘴,把裝干糧的口袋捆緊。
塞進褡褳。
不敢吃了。
一頓飯的功夫,讓《周易》學派少了一個天驕。
再吃下去,還指不定會出什麼ど蛾子呢。
萬一吃飯的時候,再來上那麼幾句,把另外一位天才——周霸給搭上,可就壞了。
鬼知道衡胡會不會突發奇想,去長安的時候,把周霸帶走?
希望他能在準備過程中知難而退,回心轉意吧。
自己可沒有做好直面其學派宗師的準備。
司匡幽幽一嘆,「衡兄,我吃飽了。」
「正好!我也吃飽了。」衡胡精神亢奮,「繼續趕路吧!早到早完事。」
「善!」
二人把東西收拾好,重新上車,開始奔赴高密縣。
高昂的駕車聲,回蕩在這片馳道上。
「駕!」
「駕!」
……
……
三個時辰後(申時)。
因為冬季夜幕降臨的早,原本還明亮的天空,漸漸變黑。
光芒黯淡的夕陽掛在西南天空,搖搖欲墜。
衡胡駕駛的馬車,迎著火紅色的陽光,在鄉間一條羊腸小路上緩慢的行進。
因為積雪融化了一部分,這條路變得格外泥濘。
馬蹄踏下去之後,每次提起來,都要帶起數道飛濺的黑色淤泥。
車 轆也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地車轍。
司匡趴在車頭,望著遠處沐浴在夕陽余暉中、被農田包圍的村落,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指著遠處大大小小的房子,笑著說道:「衡兄,前面就是了!」
「好!坐穩了,我要加速了!」
說完。
他猛地甩了一下鞭子。
「啪!」
「嘶~」馬痛的哀鳴。
「駕!」
「嘎啦嘎啦嘎啦……」
在鞭策之下,馬車的速度快了許多。
「駕!駕!」
隨著行進,二人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
遠處村莊的模樣,也漸漸納入眼底。
衡胡望著遠處,忽然發出一陣驚奇聲,「咦~~不太對勁啊。」
司匡好奇地靠過來,腦袋上好像掛著三個大問號,「怎麼了?」
衡胡拉緊韁繩,把車速降低。
他松開左手。
抬起。
指著遠處。
郁悶地說道:「司公,如今已至傍晚,為何,一縷炊煙也不曾出現?」
「不會吧?」
司匡忽然打了一個哆嗦。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楮。
隨後,瞪大眼珠子,望著遠比的村落。
夕陽越來越紅。
在血紅色沐浴下,村落死氣沉沉的,一絲人煙也沒有。
司匡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右手猛地錘了一下車沿,罵道:「該死!不會是回來晚了吧。」
忽然一陣心慌感,腿腳發麻。
他左手顫抖著,搭載衡胡右肩上,聲線顫抖,「衡兄,麻煩快點。」
「我知道了!司公,坐穩了!」
又是一鞭子。
「啪!」
「駕!」
「駕!」
陡然,馬車提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