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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林疏月每周過來三趟,且遵守承諾,對鐘衍不作硬性的說教,兩人以一種十分奇異的方式和洽相處。

這天,林疏月在沙發上閉著眼。鐘衍偷瞄,以為是睡著了。結果這一瞄,林疏月猛地睜眼,把他逮了個正著。

場面尷尬,鐘衍想發飆,又覺得虧心。林疏月卻無事一般,「想聊天?」

鐘衍把頭呲一邊,「不想,誰要跟你聊。」

林疏月點點頭,「那我念書給你听。」

「不想听!」

「但我想念。」

林疏月從包里拿出淺綠色封面的書,疊著腿,將書輕輕放在腿上。她的聲音溫柔繾綣,不疾不徐,依舊是第一次讀的那本《萬物有靈且美》。

「……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刻,因為我看著絕望變成希望,死亡變成生機。」

字里行間,是樸實,是治愈,與林疏月的聲音相輔相成。鐘衍听到這,嘴硬全憋了回去,像塊大石頭,悄無聲息將心砸軟。

他背過身,不讓林疏月看見他此刻的茫然,卻藏不住微蜷的手指。

鐘衍在她的聲音里,心境平和。

天色由亮變淡,黃昏映在室內牆上,像一只攪散的蛋黃。

阿姨敲門,「可以吃飯了。」

鐘衍如夢醒,沉浸其中未完全抽身,「魏馭城回來了?」

「李秘書打來電話,魏先生晚上有應酬。」

鐘衍又恢復一貫的不耐,並且只敢人不在的時候橫一橫,「就知道應酬,他這樣,四十歲也單著得了。」

林疏月抬起頭,微微詫異,「你舅舅四十了?」

「快了,差五歲。」

那他今年三十五。

林疏月心想,嗯,顯年輕。

周六是休息日,林疏月陪林余星玩了會樂高,清點了藥物,準備下周帶弟弟去復查。下午,天氣由雨轉晴。林余星往窗外望了好幾輪,可憐巴巴道︰「姐,今天都待家里嗎?」

林疏月看出他的心思,到底于心不忍,「走吧,帶你去書店挑點書。」

林余星高興極了,特自覺地穿外套。他今天的棒球服很好看,走前,林疏月壓了頂棒球帽在他頭上,由衷道︰「帥了。」

剛下樓,就听見鐘衍的聲音︰「要不要我送你們啊?」

林疏月看清人,訝異,「你怎麼來了?」

鐘衍欲蓋彌彰道︰「別多想,只是路過。」

「我們去書店,一起?」

鐘衍雙手插兜,裝酷,「既然你求我,那就去一趟吧。」

林疏月不點穿他這點小心思,配合地點頭,「榮幸榮幸,請吧,大少爺。」

書店,林余星逛得認真。鐘衍瞅了瞅,得了,他選的書,都是些看不懂的。林余星好心道︰「我覺得那一架的,你可能會喜歡。」

一排漫畫。

鐘衍故作凶狀,「嘲笑我?」

「別凶他。」林疏月拍了拍他肩,然後往他手里塞了一本,「看吧。」

看清書名,正是她常讀的那本《萬物》。鐘衍撇撇嘴,還給她,「不看,下次你讀。」

鐘衍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在書店安靜待一下午。

林余星看量子科技,林疏月更絕,翻的是英文原版心理學。鐘衍坐在牆角,不想顯得格格不入,于是也拿起了一本書。

林疏月抬起頭,看到鐘衍認真投入的模樣,嘴角悄悄揚了揚。

五點多,林疏月帶兩人去吃晚飯。

能吃什麼,少吃什麼,她一交待,林余星保準听話。鐘衍嘁的一聲,「這麼怕她干嗎?」

林余星憨憨一笑,沒說話。

「就你最不听話。」林疏月說。

「我哪里不听話了。」鐘衍反駁。

「那你給我多吃蔬菜。」

鐘衍盯著她夾到碗里的油麥菜,愣了下,「靠,把我當小孩兒呢。」

「誰說不是。」林疏月挑挑眉,「小孩兒,听話。」

吃完飯,剛準備回家。林疏月接到林余星主治醫生的電話,醫生讓她過去一趟。鐘衍听到了,擺擺手,「你忙你的,我把他送回去。」

林疏月想了下,點點頭,「注意安全。」然後對林余星說︰「到家記得吃藥。」

從這過去二十分鐘的車程,沒什麼好擔心的。

人走後,鐘衍有搭沒搭地敲著方向盤,「你咋那麼怕你姐。」

林余星︰「姐姐為我好。」

「你姐長得溫柔,性子跟母老虎似的。」

「不許說我姐。」林余星扭頭抗議。

「絕了。」鐘衍眼珠一轉,「我們再去別的地方玩玩兒唄。」

「不去。」

「很好玩兒的。」鐘衍瞄他一眼,「你姐辦事少說也得倆小時,趕她之前,我就把你送回去,不讓她發現。」

林余星默了默。

這份誘惑確實很大,他的活動範圍很小,但這個年齡,對世界的探知欲是本能。

「就去一會會。」林余星謹慎道︰「一小時。」

鐘衍打著響指,「行,坐穩了。」

從輔道入主路,再上高架,半小時後,鐘衍把人帶去了酒吧。

這是他常去的一家,熟人多。服務員都打招呼︰「小衍哥來了啊。」

遇上更熟絡的,對方還會拍下鐘衍肩膀,笑呵著擦身而過。

重金屬鼓點如重錘,林余星眼花繚亂,腳步有點兒飄。

「這是我弟。」鐘衍逢人就介紹,並時不時地回頭叮囑,「跟緊點啊。」

兩人找了個位置坐,這個點,酒吧稀稀拉拉的客人,樂隊正在調試音響。雖不是很熱鬧,但對林余星來說,已足夠萬花筒。

新奇事物讓人忘記時間。

天漸黑,客人越來越多,氣氛愈演愈烈。

「這個看著像果汁兒吧?其實是度數很高的酒,你看看就行,別亂喝听見沒。」

「瞧見那人沒?今晚駐唱,嗓子還行。」鐘衍如數家珍,「你有想听的歌嗎,我讓他給你唱。」

放松時刻沒持續太久,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喲,這不是小衍哥嗎?」

說話的人二十五六模樣,貼頭皮的發茬,臉型瘦尖,笑起來眼神賊光盡現。

鐘衍的臉色也瞬間冷下來。

此人小名叫毛哥,游手好閑的一混混。仗著上頭的大哥,也是一貫的囂張惹事,鐘衍和他相當不對付。

沒把冷臉當事,毛哥笑眯眯地看向林余星,「今天帶跟班了?來來來,酒我請。」

鐘衍爆了脾氣,酒杯往下一扣,「跟你丫的班!爺我今天不想看到你,能不能識趣邊兒去!」

林余星被鐘衍這反應也連帶著一塊緊張,怕他沖上去干架。

毛哥不怒,反倒笑嘻嘻的,「辦完事立馬滾。」

鐘衍冷呵,「你有屁的事!」

毛哥揚了揚脖子,笑意收了點,聲音也凌厲起來,「現在這片歸我管。」

鐘衍眯縫了眼楮,語氣不寒而栗,「你什麼意思?」

「沒特別意思,」對方尖嘴猴腮,刻薄且仗勢,「把衣服月兌下來,例行檢查的意思。」

……

這邊,林疏月從醫生那回來,發現林余星沒回家。電話過去,鐘衍和弟弟都沒接。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什麼個情況了。

她估算了一下時間,三人分開已兩個小時。

林疏月沒猶豫,電話直接打給了李斯文。

鐘衍那輛跑車上有gps,一查就查出了位置。李斯文做人做事滴水不漏,掂量輕重,當即匯報給了魏馭城。

林疏月離得近,先趕到酒吧,地大,燈影迷幻,完全找不著方向。無頭緒地轉了十幾分鐘,也不知到了哪個旮旯角落。右邊是一扇半掩的門,林疏月不做他想,剛要推開——

「呵,鐘衍這回完蛋了。」

林疏月動作一頓。

「他家里有錢,拽得跟什麼似的,上回把毛哥打進了醫院,毛哥恨不得讓他死。」

「鐘衍進來的時候,東西就放他外套里了。這回報個警,你說他死不死。」說話的人賊眉鼠眼,朝同伙做了個吸煙的動作。

林疏月蹙眉,反應過來後,涼意澆頭灌下。

她拔足往外跑,逮著服務員問,終于趕到包廂,里頭已經亂成一鍋粥。

近十人圍住鐘衍和林余星。

鐘衍頭發亂遭,臉上掛了彩,一臉不服輸的野勁兒。他把林余星攔在身後,是一個維護的姿勢。但寡不敵眾,顯然是落了下風。

「這他媽不是我的!」鐘衍暴怒,指著姓毛的道︰「你陷害我。」

毛哥陰狠,「你有證據再嗶嗶。」

鐘衍的外套丟在地面,外套上是一小包白色的粉末狀東西。

毛哥假模假樣,「我再混蛋,那也是遵紀守法好公民。小衍哥玩得開啊,這玩意兒都敢明目張膽地帶進來。」

「放你媽的狗屁!」鐘衍暴怒。

毛哥眼色陰沉,「東西從你衣服里搜出來的,按規矩,報警。」

鐘衍腦仁兒嗡嗡響,一滴汗順著額頭下淌。他再叛逆不羈,也絕不會踫這種下三濫的害人之物。鐘衍腦子轉得快,想起進酒吧時,那個攀著自己肩膀套近乎的熟人酒保。

他明白,從頭至尾,這就是個陷阱。

姓毛的不給他一點反應時間,手機隨外套一起拿捏住,已經撥起了報警電話——橫豎是讓鐘衍死。

就在這時,門猛地推開,林疏月站在門口,所有人看過來。

鐘衍眼楮眯成一條縫,目光迫切、警示,暗示她先把林余星帶走。

林疏月的所有注意力確實是在林余星身上。她面若無事地走進來,牽著林余星的手語氣埋怨,「找你半天了,快點啊,車還等在外頭呢。」

毛哥警惕。

林疏月語氣埋怨,一頓數落,「讓你不好好學習,天天跟這紈褲子弟一起混,回去看爸媽怎麼收拾你!」——邊說,邊把林余星往門外帶。

毛哥的重點只在鐘衍,所以任由這倆無關人員退場,沒空管。

人走,門關。

鐘衍一邊心里空落,一邊欣慰,走一個是一個,幸好沒把林余星牽扯進來。

他深吸一口氣,拳頭擰得咯咯響,豁出去地準備魚死網破——「 !」的一聲,門再次被踹開。林疏月一個人重返,冷聲呵斥︰「有完沒完了!」

鐘衍吼︰「回來干嘛!給我走!」

毛哥也撕了臉,威脅警告︰「別他媽多管閑事。」

林疏月沒被任何話語勸退,平靜從容地與毛哥對視,「你自己做的事,應該很有數。」

毛哥此時不屑,報以冷笑。

林疏月平鋪直敘,字如細針往對方心口扎,「鐘衍進酒吧,你讓個所謂的熟人找他勾肩搭背,然後偷偷塞進他外套,再自導自演這一出賊喊捉賊。做了壞事,還想當好人?真當沒有公序良俗了?」

毛哥登時變了臉,「嘴巴放干淨點!」

林疏月不再廢話,直接告知,「我能知道這麼詳細,你也不想想為什麼。」語畢,她晃了晃手機,「不巧被我听見你手下聊天,更不巧,我錄了個音。」

這回連鐘衍都怔住了。

林疏月冷靜至極,「要麼,放人走,要麼,去警察面前評評理。你自己選。」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露出了心虛。

極其詭異的安靜氣氛中,毛哥陰毒的目光狠狠剜向林疏月,他倏地笑起來,一字字道︰「你有種。」

鐘衍反應迅速,在他揮拳之前,抓住林疏月狂奔,「跑!」

重音樂入耳,眼前是暈眩的燈光,身後是叫囂的追打者。他們人多勢眾,越追越緊。鐘衍把林疏月往前推,拿起一旁的椅子朝身後干架。

林疏月模出手機撥號碼,卻被對方一腳踹飛。手背鈍痛,疼得她冷汗直冒。

「操!」鐘衍拳頭往那人臉上砸,結結實實擋在林疏月身前。

毛哥急紅了眼,恨意往上冒。敲碎酒瓶,拿著尖尖的玻璃碴向鐘衍走去。剛抬起手,一股巨力猛然從後側劈來,碎片飛了,毛哥痛苦大叫。

動手的是一個黑衣硬漢,動作快準狠,瞬間解了圍。

鐘衍喘著氣,看清硬漢後,如獲大赦,「小強哥!」

混亂場景按下暫停,稍歸安寧。

林疏月抬頭,就看到炫目長廊盡頭,魏馭城負手站在那兒。

魏馭城穿的是白色襯衫,袖扣沒摘,顯然是從會議上急匆趕來。昏暗環境襯托著他這一身白,是極致的反差。明明是溫和純粹的色彩,此刻映襯他的臉,卻如烈焰炙烤。

魏馭城什麼都沒說,只對身旁的李斯文做了個手勢,人便轉身離開。

李強是跟了魏馭城十年的保鏢,退伍特種兵,處理這些自然不用再操心。

鐘衍哆嗦了下。

如果不是幻覺,剛才魏馭城的視線,一分都沒勻給他,而是全落在林疏月身上。

林疏月快步跑去酒吧外,望了一圈,沒找到人,方才的鎮定全然不見,滿眼的焦慮憂心。

「姐……」

直到虛弱的呼喊從右邊傳來。林余星從一輛黑色歐陸下車,臉色泛白,嘴唇也失了血色。林疏月跑過去將人扶住,「吃藥了嗎?快坐下。」

林余星被嚇著了,身體已十分不耐受,可仍不想她擔心,「姐,我沒事,真的。」

不遠處的鐘衍低著頭,慢慢靠近,一臉新鮮傷口更顯匪氣,但語氣是怯懦的,「那個,林老師,對不起啊。」

林余星也低頭,做錯了事,不敢搭腔。

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

林疏月猛地起身,她沒看鐘衍一眼,而是徑直朝魏馭城走去。這幾米遠,女人走得氣勢生風。魏馭城一直平靜注目,焦點不變。

林疏月抬頭對望,目光沒有絲毫動搖,「魏先生,從現在起,我不再擔任鐘衍的心理輔導老師。」

鐘衍一下子急了,「我道歉了,我道歉了還不行嗎!」

「閉嘴!」林疏月轉過頭,「你無法無天有人慣,那是你的事。但也請你學會尊重別人,」林疏月後怕,眼底紅透了,哽咽道︰「我告訴過你,我弟弟有心髒病的。」

「不是的,我,我,」鐘衍話都不說不利索,最後只會重復三個字,「對不起。」

氣氛低壓。

魏馭城一直看著林疏月,目光膠著且沉。

「林老師。」他開口。

林疏月仰起頭,態度決絕,沒留半分寬容大度,「我不是請求你,而是通知你。」

驟起的夜風從瓊樓玉宇的間隙處流灌,撫面力度輕柔,似委婉試探。

魏馭城沒有意外的神色,他這一身商務裝扮,利落別致,與這聲色風月格格不入,可他站在這兒,無論什麼氛圍景致,都無法喧賓奪主,淪為陪襯。

他想要漠視,那麼人間風月便碎成粉末,難以動情。

他想要留住一個人,那麼刀山火海也能化成纏綿春水。

魏馭城不點她這道題,或者說,全程至尾,他都不關心任何。這份心眼磊落于細微之處,他看向林疏月的手背,沉聲問︰「疼不疼?」

林疏月一怔。

虛軟的底氣被無形的雙手托住,五感六腑卸了勁兒,強撐的框架瞬間散了基石。

疼不疼?

怕不怕?

林疏月目光漸漸游離,疼是疼的,也是後怕的。

魏馭城︰「先處理傷口,總不能一直疼著。」

林疏月理智拉回幾分,剛要振作反駁。

「林疏月,我不是通知你。」魏馭城的聲音低了兩度,把她剛才的話一字不差地重復。

話不說盡,點到即止。

在他至真至誠的目光里,林疏月看到了沒說出口的下半句︰

我不是通知你。

而是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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