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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出了太後的佛院, 登上步輦,一路行至蓬萊宮建福門,剛在宮門前降輦, 便看見一個熟悉——身影迎上前來。

「——怎麼來了?」她看著崔駙馬,鼻根一酸, 幾乎哭出來。

崔駙馬扶住她, 神色依舊淡淡的︰「今日台中沒什麼事, 听說——去東內, 我便告了假來看看。」

長公主點點頭, ——們成婚多年,許多話不必說出口。

崔駙馬扶她上了馬車, 放下車帷, 這才道︰「我——送——回家。」

長公主把臉埋在雙手中, 雙肩輕輕顫抖,搖搖頭甕聲甕氣道︰「我——去太極宮。」

崔駙馬道了聲「好」, 撩開車簾吩咐了隨從一句, 輿人便驅馬向太極宮的方向駛去。

長公主慢慢鎮——下來, 抬起頭, 發現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素帕遞到她眼前,執帕——手也白淨修長,指甲修得很短,一看便是舞——弄墨的手。

長公主接過來拭了拭淚︰「——不問我出了什麼事?」

崔駙馬道︰「——想說時自然會說的,——不想說——我去問你, 不是自討沒趣,我從不做自討沒趣——事。」

長公主心頭仿佛壓著座大山,仍舊叫他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微微一笑︰「還以為駙馬轉了性。」

她湊近——佯裝嗅了嗅︰「嗯,還是這股酸溜溜——味道。」

崔駙馬想說什麼, 目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皮上,忍住了。

長公主往軟墊上靠了靠,輕嘆了一聲︰「駙馬,我遇上了個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崔駙馬道︰「以公主——聰明才智,一——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長公主垂下頭,抿了抿唇道︰「這件事任誰也沒辦法兩全其美。」

崔駙馬將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

長公主苦笑︰「怎麼選都是錯……」

崔駙馬沉吟片刻,深深望著她的眼楮︰「公主一——會做正確——事。」

長公主道︰「駙馬為何這麼相信我?」

崔駙馬撇過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可是這次我恐怕要辜負駙馬了。」長公主輕聲道。

「那公主一——有不得已的理由,」駙馬握了握她——手,「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公主。」

崔駙馬內斂又有些別扭,成婚多年連情話都不曾說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這樣近乎山盟海誓——話,話音甫落,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

長公主卻難得沒有取笑——,默默點了點頭,輕輕靠在他肩頭,兩人都不再說話,外頭「」——馬蹄聲和轆轆——車輪聲變得遙遠,狹小——車廂仿佛一隅寧謐的天地,時間似乎都靜止了,

然而時間不會靜止,仿佛還過得特別快。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長公主府——馬車便停在了太極宮前。

崔駙馬看了妻子一眼,溫聲道︰「去吧,我在這里。」

從始至終——也沒問她究竟要去做什麼。

長公主感激地看了駙馬一眼,降車等輦,向著兩儀殿行去。

一走進殿中,她便聞到一股濃重——檀香氣味,佛鈴和誦經聲縈繞在耳畔,可非但不能讓人平靜,反——加重了心底——不安,長公主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在小月復上——

邁迎上前來行禮,長公主道︰「陛下今日如何?」——

邁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長公主默然片刻道︰「陛下今日醒過嗎?」——

邁道︰「回稟貴主,陛下清晨醒過半個時辰,服了點清毒安神——湯藥,又睡過去了。」

長公主道︰「有醫官在麼?」——

邁道︰「兩位奉御輪流候在御床前,眼下是鄭奉御守著。」

長公主點點頭︰「我去看看。」——

邁行個禮道︰「貴主請隨老奴來。」

數道帷幔和屏風將內殿與外頭隔絕開,誦經聲漸漸微弱,檀香——氣息也淡了不少,長公主——心卻越揪越緊——

邁道︰「貴主剛從府上來?可用過早膳了?」

長公主醒來便去蓬萊宮見太後,然後立即往太極宮趕,哪里顧得上用早膳。不過她眼下也沒什麼胃口,點點頭道︰「我從蓬萊宮來。」——

邁眉頭動了動。

長公主知道——是桓 ——信賴——中官,無意瞞——︰「太後將解藥給了我。」——

邁不由喜出望外,嘴唇哆嗦了兩下,兩行老淚便淌了下來,望天拜道︰「蒼天有眼,佛祖保佑……多虧貴主說服太後,這下子陛下和蕭將軍終于有救了……」

長公主一顆心越發沉重,勉強笑道︰「還要請醫官驗過。」——

邁用袖子揩著眼淚︰「是是……貴主想得周全……」

兩人走到床邊,長公主從袖中取出裝著解藥的瓷盒交給鄭奉御︰「有勞奉御看看這解藥。」

鄭奉御不敢有絲毫輕忽,鄭重其事地將瓷盒置于小幾上,打開盒蓋,只見里面有一顆拇指指甲蓋大小——檀色藥丸——

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氣味,叫內侍去池子里撈一條活魚來。

藥僮給魚喂了些毒藥,魚服下毒藥,游動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接著醫官用薄如柳葉的小刀從藥丸上刮取少許粉末,用魚食包裹著投進水里。

魚將解藥吞下後,鄭醫官耐心——待了半個時辰,見魚仍舊活著,方才點頭︰「可以給陛下服藥了。」

不管這解藥有多少效驗,至少要確保無害,無論用什麼藥都須——用活物試過。

長公主道︰「我來。」

她用香湯洗淨手,拿起裝著藥丸——瓷盒走到床邊。

內侍將床帷撩起來,她便看見了躺在床上——弟弟——

自毒發後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每日只靠一些稀粥湯羹來維持生機,瘦削——臉頰毫無血色,眼窩微微凹陷下去——

顯然很痛苦,睡夢中仍舊微微蹙著眉頭,額發被冷汗濡濕。

長公主心中酸澀,——們姐弟四人,如今只剩下——們兩人,父親駕崩,母親又變得面目全非,如今只有她和三弟了,若是不能保住他……

她垂眸看著盒子里——藥丸,人都有私心,她怎麼能例外?只有一顆藥,自己——親弟弟危在旦夕,她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去死?

她咬了咬牙,從盒子里取出藥丸。

她的手不住顫抖,幾乎拿不穩藥丸,但她還是拿住了。

內侍已經輕輕托起桓 ——頭,準備用玉板撬開——齒關。

長公主感到冷汗沿著脊背往下淌。

她驀地收回手,將藥丸放回盒子里,迅速闔上蓋子,仿佛生怕自己反悔。

「我不能……」她無——地垂下手。

她不能代替桓 做決定,這是他——性命。若是易地而出,她和駙馬只有一個人能活,她也會將生機留給駙馬,若是有人阻止她,只會讓她痛苦萬分。

就在這時,榻上之人緩緩睜開眼楮,——連眼神都虛弱無——,仿佛睜開雙眼已經用盡了——所有——氣,下一刻就要一睡不醒。

長公主——是一怔,隨即皺起眉︰「——醒著?!」

桓 眼中掠過一絲狡黠——笑意。

長公主惱道︰「——還笑!——既然醒著為何裝睡?」

桓 道︰「我替阿姊——興。」

長公主臉色微變︰「——……」

桓 道︰「太後是不是只給了——一個人——藥?」

長公主詫異道︰「——怎麼知道?難道她……可是她都用大郎起誓了……」

桓 扯了扯嘴角︰「——一個孕婦親自跑來給我喂藥,還有什麼理由?」

長公主啞口無言。

桓 道︰「真假都一樣,總之太後不可能拿出更多解藥。」

長公主也明白,即便太後還有別的解藥,宮中能藏東西的地方實在太多,——們根本沒有時間掘地三尺去搜,何況她只要不想給,盡可以將剩下——解藥燒了或倒了。

她從袖中拿出藥方︰「這是趙昆生前配出的解毒方子,蕭泠並未直接服毒,也許中毒不深,可以用藥壓制毒性……她還是可以活下去。可你中毒太深,只有解藥能救。」

她說著將藥方拿給內侍,讓他去交給鄭奉御︰「去請醫官看一看。」

內侍剛走,桓 便輕輕搖搖頭︰「壓制,意思就是解不了。」

長公主只能承認道︰「也許身子會變得弱一些,可你——能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不負她……」

桓 道︰「我能。」

若是蕭泠因中毒體弱,不適合再領兵,入宮為後也許是最安穩的退路——

笑了笑︰「可我不願。她就該策馬疆場,縱情恣肆,不該困在深宮里。何況她本就是受牽連,是我們家對不起她。」

長公主看——眼神便知他心意已決,眼眶發紅︰「要是我來時你剛好睡著,或許藥就喂成了。」

桓 眼中又露出方才那種狡黠——笑意︰「若我睡著,阿姊更沒機會給我喂藥。」——

邁抹著眼淚道︰「陛下一早便交代過,不管太後還是長公主送解藥來,都要——把給——那份拿去送給蕭將軍。」

桓 道︰「把藥給宋九,叫他快馬加鞭送去給蕭將軍。叫他多帶些人馬。」——

邁小心翼翼地長公主手上接過藥,趕緊退了出去。

長公主惱道︰「那你何必佯裝睡著戲弄、試探于我!」

桓 道︰「我不是試探阿姊,我知道——不會變成第二個太後。」

長公主聞言輕輕一顫,旋即埋怨道︰「——倒好,將這麼大個包袱甩給我。」

桓 道︰「我這皇帝做得不情不願,命又短,至少要把社稷百姓交到可靠——人手里。」

長公主這才知道——明明一早就打算服毒,卻還是順水推舟地當了皇帝,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擬遺詔,決定把權柄交給誰,否則——一去,太後大可以扶立個年幼的庶子登基,自己垂簾听政,絕對輪不到她這個長公主來攝政。

她嘆了口氣道︰「我為了——雙眼都快哭瞎了,——倒把我算計得明明白白——怎麼知道把江山交到我手里能放心?我看——這麼深的心機不當皇帝倒是可惜了。」

桓 搖搖頭︰「——愛百姓,心中有大義,只這一條就勝我許多。再說還有駙馬這御史大夫盯著——,我有什麼不放心?」

長公主一怔,駙馬如今還是殿中侍御史。

桓 道︰「我已與張相商議好,擢崔駙馬為御史大夫,敕詔不日就會擬好。」

長公主哭笑不得︰「好你個桓子衡,——這是要我們夫妻反目!」

桓 說了一會兒話,顯然已有些吃——,眨動雙眼越來越慢。

長公主道︰「——別多說話,好好歇息,待醫官驗過方子沒什麼問題,——千萬要好好服藥。」

解藥已經叫他送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桓 道︰「阿姊放心,能苟延殘喘幾日也好。」——

好能拖到蕭泠將養好身子回河朔——

看了看長姊,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阿姊,我想回山池院。」

雖然身份是假——,情意或許也是假——,可回首此生,——歡喜安寧——時光還是在那里度過。

長公主微微一怔,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避過臉去不讓弟弟發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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