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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變臉(二)

迎著卓展凌厲的眼神和咄咄的逼問,面如死灰的衣人燧突然狂笑起來,笑得鬼哭神嚎,笑得喪心病狂。

卓展微微皺眉,盯著這舉止癲狂的可憐人,心中憤怒又惻隱。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衣人燧聲音慢慢放緩,最後,竟嗚咽哭了起來,兩只眼楮血紅得像一頭從地府里逃出來的惡鬼,仿佛下一秒淌出的眼淚就會變成血。

哭聲漸漸停止,衣人燧緩緩站起身來,努力拱起耷拉著的膀子,高聲質問道︰「我陰毒?我狠辣?你們也不看看,是誰把我害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他青陽戟,青陽戟!」

衣人燧伸出了那雙滿是傷痕、骨骼已經嚴重變形的手︰「看看這雙手,這可是曾經魘城最好的裁縫的手,現在成什麼樣子了,連刻個字都刻不好!」

衣人燧又抓起卓展的手,往自己塌掉的那個肩膀上放︰「看看,看看,還有這條臂膀,就是當軍奴的這九年間弄傷的。就因為我挖壕溝的時候中暑暈倒了,那天殺的百夫長就用長矛挑斷了我的筋,讓我從今往後都是這副樣子,連腰桿都挺不直,還怎麼做人?

你們覺得他可憐?那我呢?我呢!他現在體會的一切痛苦,都是我所體會的,你們怎麼不可憐可憐我?」

衣人燧狂躁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膛,唾沫橫飛,一條使不上力的胳膊前後甩動著,看起來明明那樣滑稽,卻讓人心酸得想哭。

卓展喉嚨微緊,轉身走向後面的青陽戟,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露出了那觸目驚心的黑灰色疤文。

青陽戟那揣了滿懷的布片血書如雪片般落下,駭得他立馬跪下去撿,慌亂的樣子讓人覺得,他,才應該是真正的衣人燧。

卓展指著跪在地上的青陽戟,艱難地說出︰「懲罰的方式有很多種,你不覺得這樣做……太誅心了嗎?」

「誅心?哈哈,哈哈哈哈……」癲狂笑著的衣人燧猛地板起臉孔,嘶聲咆哮道︰「誅心?任何懲罰都不足以彌補他犯下的罪孽。他現在視若珍寶的那些破布,可都是因他而死的女奴寫下的!那里有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啊!薇雪,那個被砍掉腳的女孩兒,就是我的小女兒!」

「衣伯伯,我能理解你的苦楚,可是……」邊上淚眼朦朧的赤妘弱弱地說道︰「可是,他的家人也沒了啊。你可知道,五年前,他攜全家老小親族子佷三十四口,隨國主秋獵的時候遭遇了山火。當時他為護送國主下山,丟下了自己的家人。包括他至親在內的三十四口人,統統都被活活燒死了。他現在也是孤家寡人了啊,他,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赤妘的話似是讓那衣人燧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突然暴起,跌跌撞撞走到赤妘面前,眼楮似要凸出來一樣︰「我當然知道,我怎麼能不知道?我恢復自由身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青陽戟報仇。可他身邊高手如雲,他自己也是武藝高強之人,我遲遲找不到機會下手,也沒能力動得了他。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他的全家老小竟全在秋獵中燒死了,燒死了!

當時我激動啊,我興奮啊,我喜極而泣啊,我感謝老天爺終于開了眼,讓這個大惡人也體會到了失去至親的滋味。可是……」

衣人燧話鋒陡然一轉,眼神變得更加凶厲起來︰「可是他只傷心難過了幾個月,就遇見了從華國來的那幫人。為首的那個姓江的老東西,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竟讓他再次振作起來。而且令我訝異的是,那幫華國人走後,青陽戟這廝竟遣散了僕役,變賣了財產,一個人從那棟宅子出來了。

之後我就一直跟著他,跟他到了銅城,親眼見他進了離人藥鋪,管那罪惡加身的藥師要了忘憂水。你們可知道,那忘憂水是瓊池金魚的眼淚配以上百種草藥調配而成,一旦喝下,只會擁有一日的短暫的記憶,前塵往事、種種痛苦與罪孽,全都會忘諸腦後。我怎麼能夠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怎麼能夠?

我一路跟著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金星山山腳下安了家,眼睜睜看著他用變賣財產的錢置田置地。雖然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叫什麼,但他內心已沒有一絲痛苦、一絲悔恨,他每天笑著過日子,鄰居們也都待他友善,這讓我恨……讓我恨吶!

不行,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我一定要讓他也嘗一嘗我們奴隸的痛苦,嘗嘗帶著仇恨的被灌下忘憂水是什麼感覺,我要把我體會的痛苦,變本加厲地還給他,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衣人燧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魔怔,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給自己挖的深坑里面,痛苦地掙扎著,卻爬也爬不出來。

「于是,我就把我的事用獸皮寫下,謊稱自己病亡,並更換成老阿扈國人的身份,親自將那個裝滿獸皮的箱子送到了他手上,把他帶到了這條復仇道路上,讓他把我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都體會一遍。

之後就像你們說的,我扮成青陽戟老宅的門房家老,在他家院外跟他偶遇,為的就是不讓他跟真正的門房見面。

打發走他之後,我便擇日再次更換身份,裝扮成從濁溪祭祖回來的青陽戟同鄉,將青陽戟老家在濁溪的消息透露給他,引他去濁溪。

誰知,他竟再次得到蒼天的憐憫,在路上遇見了你們。」

衣人燧猛然回身,指著卓展的鼻子,目露凶光︰「都是你們。本來他的痛苦可以很長很長,是你們縮短了這個過程,破壞了我的計劃!

本來,我是那麼期待他能去黃泥阪的亂墳崗看看,看看那里退成小山的尸骨。讓他在曾經虐待、殺害過的奴隸的骸骨前流淚懺悔。

可你們毀了這一切,這一切!為什麼,老天為什麼要處處跟我作對?難道,難道我衣人燧天生就該做個賤命的奴隸嗎,難道我不應該為死去的家人復仇嗎?啊!啊——」

衣人燧哭著、喊著、咆哮著,釋放著多年來壓抑在體內的怨懟與憤怒,似已因恨痴狂、因恨成魔、因恨毀滅。

卓展望著這樣一個可恨的可憐人,明明那麼想去同情他,卻實在做不到。而自己身邊的青陽戟,這個可憐的可恨人,明明這一路上已經在腦海中將他千刀萬剮,而此時面對他時,竟一點兒厭惡都沒有了。

害人者與被害者,瞬息之間就會交換身份,這其中的變幻莫測、復雜恩仇,又怎是簡單的黑與白就能描述得清的。

眾人正慨嘆著這互換的身份、仇恨的反轉,都陷入一種莫名復雜的情緒難以自拔。

這時,將那堆布片再次塞滿襟懷的青陽戟悠悠起身,滿是淚痕的臉上帶著軍人才有的果敢和堅毅。他雙拳緊握,緩步走向那近乎癲狂的衣人燧。

兩個花頭白發的老人,相向而立。

一個挺拔如蒼松,一個佝僂如爛木;一個俯視著卻卑微著,一個仰視著卻傲睨著;一個忘卻了自己的罪孽卻被罪孽折磨得千瘡百孔,一個執著于自己的仇恨卻在仇恨中迷失心智。

此時的兩人就像一體兩面,很難說清楚誰才是青陽戟,誰才是衣人燧。

驀地,只听「噗通」一聲悶響,那高大的身影凜然跪下,用那曾經無比金貴的上將軍的膝蓋,謙卑地跪下了,跪在一個他曾視若草芥的奴隸面前,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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