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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遺忘的 追尋的

夏日天長,然而當一眾人到了兩夫婦家的時候,天還是黑了。

這是一個隱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子,沒人引路,是絕對找不到這里來的。

那大哥快步小跑,先過去開門。說是開門,其實也就是把手從稀疏的籬笆中繞過去,從里面抬起門栓。

「吱悠」一聲推開門,眾人一一低頭,進了這扇不大的小門。

就像不需要外鎖一樣,這里面,確實一貧如洗。

三間低矮的土屋,卻收拾的十分干淨,油燈燃起時,還是能給人一種家的溫馨的。

那大嫂用木盆端來一盆清水放在桌上,熱情招呼道︰「來來,先洗把臉,清清塵土。你們都沒吃飯呢吧,家里也沒什麼吃的,我這就去下一鍋面疙瘩湯,你們再忍一忍。」

「那就有勞大嫂了。」卓展笑著點了點頭,並沒有客套。

因為他明白,既然都來人家里叨擾了,回絕晚飯這件事再怎麼說也太見外了。雖然他們幾個人一頓飯吃的量,加起來得夠夫妻倆吃好幾天的了,但也沒辦法,他們確實餓了,肚子已經發出有聲的抗議,這是不爭的事實。

晚些時候再讓段越把錢以其他方式補給夫婦倆吧,只能這樣了,卓展心想。

大嫂去做面疙瘩,大哥去燒火,這間不大的屋子瞬間有了煙火氣,很是溫馨。

卓展將僅有的一張床鋪上的被褥卷起來,扶過老頭兒,讓他坐在上面。

赤妘和段越已經用大嫂拿來的陶碗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水。此時,赤妘正小心地端過來,第一碗就給了老頭兒。

老頭兒接過陶碗,仰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寬厚粗糙的手背擦了擦流到胡子上的水,長長呼出一口氣。

卓展趕忙接過老頭手中的陶碗,盯著老人的手掌看了一眼,心中一動,回手將碗遞給了赤妘,沒有說話。

老頭兒抬眼看了看卓展爍動的目光,又看了看圍著他看的其他人,知道他們想要問什麼。他低下頭,有些為難,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次抬頭時,悠悠開了口︰「你們也是找青陽戟尋仇的?」

卓展微怔,皺了皺眉,淡然說道︰「哦,不,我們的師公跟青陽將軍是朋友,有件東西寄放在青陽將軍那里,我們找青陽將軍,就是想尋回那個東西。老人家,您……和青陽將軍,有過節?」

「過節?呵呵,呵呵呵呵……」老頭兒忽然失聲冷笑起來,過得片刻,突然斂笑,豹目如環,聲若洪鐘︰「怎麼能是過節?是深仇大恨吶!」

老頭兒似是被勾起了什麼傷心事,兩只大手捂在臉上,嘶哭嗚咽起來。

卓展見狀,抬頭看了看眾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段飛上前一步,坐在了老頭兒旁邊,用力攬了攬老頭兒厚闊的肩膀,寬言勸慰道︰「老人家,莫想了莫想了,我們不問了。」

老頭搖了搖頭,大手使勁蹭了蹭臉上的淚,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拉住了領口,一把扯開。

所有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脊背的汗毛直直豎了起來。

幽暗的燈光下,那赤果著的上半身健碩卻蒼老,已經難見一塊完好的皮膚。因為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灰色疤痕,就像蛛網一樣,將他整個人都纏裹住了,似在述說著一個悲戚的故事,讓人觀之即悲,駭心動目。

「老人家……這是……青陽上將軍干的?」卓展駭然立目,幽聲問道。

老頭兒搖了搖頭,哽咽道︰「是我自己刻的。」

眾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啊!這是……」卓展身後的赤妘捂住了嘴巴,兩個黑葡萄般的眼楮瞪得更圓了,臉上的恐懼越來越濃。

「妘兒,怎麼了嗎?」卓展知道赤妘肯定是發現了什麼,趕忙問道。

赤妘那雪白的小手顫抖地指向那些蛛網,顫聲道︰「這些……這些疤痕……都是字!」

眾人一愣,趕忙覷眼辨認起來。

可就當他們逐一識別出上面的文字,卻驚駭得鉗口撟舌,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間涼透了骨頭,讓人悲痛得難以自持。

老頭兒微抖的大手撫模著這凸起的黑色硬節,微微點了點頭,悲戚道︰「沒錯,這些字,都是我用匕首,蘸著干墨,一刀一刀刻上去的。為的就是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忘了我是誰,千萬不要忘了我的仇恨!」

「老人家,我們知道您健忘,但這也實在太……」壯子的臉已然抽抽成一個胖苦瓜了,看著老頭兒的那些疤痕,仿佛自己的全身都被刀割了一遍似的。

「壯,老人家可能患有阿茲海默癥,他也是沒辦法。」卓展黯然道。

老頭兒雖然听不懂阿茲海默癥是什麼意思,但靠猜的也知道卓展在說什麼。

他抬起頭,神色凝重,低沉道︰「小少俠,你認為老朽……有老來傻?」

卓展啞然,微微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

老頭兒擺了擺大手,長嘆一聲,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不是……不是啊,這是因為我喝下了那忘憂水啊!」

「忘憂水?老人家,你說什麼?」

老頭兒面無表情地穿上退到小臂的衣裳,抬起沉重的眼皮,幽幽講述了一段令人聞之落淚的悲慘往事。

「我叫衣人燧,月兌扈山魘城人士。說起來可悲,就連我這名字和祖籍,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卓展心頭一緊,疑惑道。

「沒錯,我本是籜澤國的一個下等軍奴。六年前,老國主駕崩,新國主即位,大赦天下。我便承了這聖恩,月兌了奴籍。但被放離籜澤國前,卻被喂下了忘憂水,而下令給我們這些赦奴喂下忘憂水的,正是當時的上將軍,青陽戟。」

「于是我便同其他被釋放的奴隸一樣,渾渾噩噩的生活,記憶力一天比一天差。以至于後來,我竟不知自己何時在金星山腳下一個風景秀麗的小村莊安了家,又不知自己為何一下子多了那麼多田產,甚至連自己是誰、叫什麼都不知道了。」

「雖然經常忘事,但好在日子過得不錯,周圍的村鄰也都和善,絲毫不排斥我這個外人。直到兩年前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個自稱是老阿扈國人送來的木箱子。」

「木箱子?」卓展神色凝重,越來越听不懂了。

「沒錯,木箱子。那老阿扈國人說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托他來找我的,滿滿一箱子的獸皮,寫滿了我的、我們的過去。正是因為這一箱子獸皮,我才知道了,原來我叫衣人燧,是月兌扈山魘城人。因十五年前籜澤國和阿扈國發生戰爭,阿扈國戰敗,所轄的月兌扈山便劃給了籜澤國。而在這一戰中拼死抵抗的魘城人,則全城淪為了奴隸。」

「全城……都成了奴隸?」段越兩只銅鈴般的大眼楮睜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盯著老頭兒的臉。

老頭兒抬眼看了看段越,艱難地點了點頭︰「是啊,誰能想到呢,哎……籜澤國老國主凶厲殘暴,不顧群臣的勸解、巫祝的卜算,愣是把魘城全城的人都變成了奴隸。所以,我們一家人,還有寫這些獸皮的人的一家,以及成百上千戶人家,都成了奴隸。男的沒入軍奴、工奴、農奴,女的就收押成軍女支。可憐我的妻子、妾、兩個女兒,都……嗚嗚……嗚嗚嗚嗚……」

老頭兒說著說著已經難以自持,橘黃的油燈下,滿臉都是亮晶晶的眼淚和鼻涕。

「就這樣,我自那時起就再也沒見過我的家人,這軍奴一當就是九年。直到六年前,籜澤國殘暴的老國主終于一命嗚呼,新國主即位,大赦天下。我們這些軍奴雖被放走了,然而青陽戟怕我們一旦恢復了自由身,就會去找他尋仇,便在我們臨行前給我們喝了忘憂水,從此記不得自己是誰,也記不得從前的這些苦難和恩怨。」

「給我傳信的這個朋友,他當時也是喝了忘憂水的,但恰逢那幾日他身染寒疾,咳嗽不止,竟在狂咳之後反胃將忘憂水吐出,且沒被看守的士兵發現。就這樣,他成了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記得這些事的人。」

「等我們都被放走後,唯一記得這件事的他,便跑去找他的妻子。因為他知道,既然大赦天下,妻子應該也會被放出來,雖然她做了九年的軍女支,但他不在乎,只要一家人團團圓圓,就比什麼都重要。可當他終于趁夜模到軍營的安心牢時,看到的卻是滿地的尸體和流成河的血。那里的女人,全被殺了。」

「啊!」段越听得投入,眼淚止不住就流下來了,跟邊上的赤妘抱作一團,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老頭兒說著說著也潸然淚下︰「這里面,當然也包括我的妻子、妾、兩個女兒,我那朋友說他尋找他妻子的時候看到了她們,我的家人們。然而讓我更加崩潰的是,他說……他說……嗚嗚嗚……這些女人,全都被虐待得體無完膚。他的妻子,連舌頭都沒了,十個個手指甲,只有一個是完好的了,嗚嗚……嗚嗚嗚嗚……」

段飛憤然攥緊了拳頭,怒氣沖沖道︰「豈有此理!那青陽戟定是怕虐待軍女支的暴行暴露,殺人滅口!江老……江老他怎麼會跟這種人……」

「哥……」段越早已泣不成聲。

老頭兒痛苦萬分,吸了一下流出來的鼻涕,哀聲道︰「是啊,青陽戟那個魔頭,知道新國主仁厚,怕自己的惡性暴露,竟干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他以為能瞞過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蒙混過去,可殊不知,蒼天有眼,偏偏讓我這位朋友知道了真相。」

「我這個朋友從那以後,便尋找一切機會刺殺青陽戟,奈何青陽戟身邊高手如雲,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武將,哪有那麼容易刺殺。後來,我這位朋友舊疾復發,在得知自己病不久已的情況下,才寫下這滿滿一箱的獸皮,托人帶他還能找到的赦奴,當然也包括我,讓我們得知真相後,代替他繼續找那青陽戟復仇。」

「衣伯伯,那您這位朋友……現在呢?」赤妘淚眼朦朧地問道,其實她早已猜到結局,只是不忍相信。

「死了,那老阿扈國人說,他帶著這個木箱子出來的時候,我那朋友就死了。沒錢買棺材,被幾個老鄰居用草席裹著給埋了。」老頭兒的兩個眼楮直勾勾的出了神,似乎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一樣。

卓展心中沉悶,上前安慰道︰「衣伯,您也不要太過傷心,天道有輪回,老天不會放過一個惡人。我們之前去過青陽戟的舊宅,他們家守宅的老門房告訴我們,五年前,青陽戟攜全家老小隨新國主秋獵之際,遭遇山火。當時青陽戟全力護送新國主下山,卻疏忽了留在行轅營帳中的家眷。他的全部親眷,三十四口,都被活活燒死了。而青陽戟本人,也因此一蹶不振,並于四年前,遣散家僕家奴,自己也下落不明。」

「呵呵,真應了那句‘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壯子冷哼一聲說道。

老頭兒抬起頭,平靜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你看,都寫在我腿上了。」老頭兒說著挽起了左腿的褲管,露出了稀疏的腿毛和蛛網一樣的疤痕,「我收到箱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青陽戟報仇,第一個地方,就是去他在籜澤國的老宅。可那時他已經不在籜澤國了。」

「哦,您也進去看了?」卓展問道。

「沒,我沒進去。我在他們家後牆外面遇見了給青陽戟守門的家老,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之後,我就到處尋找青陽戟,一點兒線索都不放過。直到前幾日,我遇到一個從濁溪祭祖回來的老人,他說跟前任上將軍青陽戟兩人是同鄉,少時相識。于是,我便打算去濁溪踫踫運氣,今天,就在那茶棚遇上了你們。」

老頭兒說完,屋里一片鬼寂的沉默,仿佛空氣都滯流了。

每個人都想開口說點兒什麼,卻都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此時,作為去尋找江老故友青陽戟的他們,身份很是尷尬,即便嘴邊有一些善意的話,也羞于啟齒了。

就在這時,大嫂用頭頂開簾子,端著一個大盆進來了,里面滿滿一盆熱氣騰騰的面疙瘩湯。

「快來快來,我手笨,才做好,你們都餓壞了吧?快來吃飯吧。」

大嫂雖然一進來就感覺到屋里奇怪氣氛,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她只能用自己的熱情來緩和這片刻的沉悶,畢竟這是一個東道主應該做的。

那大哥也捧了一摞陶碗進來了,熱心地給他們盛起了面疙瘩。

眾人木訥地圍坐在桌子旁,用手中的筷子挑了幾下碗里的面湯,原本已經饑腸轆轆的幾人,竟誰都吃不下一口了。

只有那個叫衣人燧的老頭兒吃得很賣力,連湯帶面疙瘩禿嚕得吧唧吧唧響,全然不顧吃相如何。因為他知道,明天,還需要他有更加充沛的體力去追尋,追尋那被遺忘的、刻骨銘心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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