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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羅生門(一)

沉睡中的祁府,闃寂無聲,只有冷風略過屋檐時發出的幽幽哨鳴,鬼哭般地撩刺著柔軟又脆弱的人心。

古樸冰冷的石亭下,發髻半墮的高大黑影背身端坐。听見身後熟悉的腳步聲,他寬大的肩膀微微一陣顫抖,卻依然沒有回頭。

卓展也沒有說話,只是裹緊披風,靜靜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後,一聲粗重的喘息。

高大黑影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回身,亦沒有說話,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發出。

就這樣靜默了好長時間,高大黑影才沙啞地開口︰「坐吧。」這是自打懸鈴出事後,他第一次允許別人在入夜後進入他的世界。

卓展默默的坐在了祁同淵對面的石墩上,將剛溫好的滿滿一袋的酒推到了他面前。

祁同淵滿是老繭的大手顫抖地觸踫了一下那酒囊,又倏地抽離,頹廢地說了一句︰「我不相信。」

對面的卓展雙臂撐著石桌,將臉探了過來,嚴肅地說道︰「我也不相信。」

祁同淵一愣,身子一下子坐得筆挺筆挺的,瞪大眼楮專注地盯著卓展︰「我不相信懸鈴死了。」

「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但我敢說,她肯定不是掉崖而死的。」卓展直視著祁同淵銳利的眼楮,平靜地說道。

祁同淵深吸了一口氣,也用雙臂撐著石桌,探過身去︰「此話怎講?」

「疑點太多,漏洞太多,蹊蹺之處太多。祁將軍,您不也看出來了嗎?」卓展淡淡地說道,目光同樣銳利。

祁同淵眼前一亮,嘴唇有些顫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他們都不相信我,我還以為偌大個祁府只有我一個人不相信,太好了……」

對面的卓展冷靜地看著祁同淵激動得難以自持的樣子,並沒有過多的安慰,仍平靜地自說自話︰「我在土鼠城里的那位朋友,雖行事孟浪不端,但他自小混跡于市井江湖,對打探消息這種事再拿手不過,他都打探不到的事,我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家奴就能輕易得知。」

祁同淵一听,陡然起了興致,激動的說道︰「還有,那個聲稱謀害懸鈴的男人也太奇怪了,雖然他當時嚇得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出來,但講述那件事情的時候卻實在太順暢了,連想都不想,真是奇怪……」

「沒錯,而且我也不認為他僅因為懼怕凌遲和腰斬,就倉促地選擇自殺。看他的樣子,更像是在逃避著什麼,也許是……接下來的問詢?」卓展直勾勾地盯著祁同淵,快語說道。

「一個鰥夫老鐵匠,生活起居完全不用出土鼠城,怎麼就突然上山來了,崇吾山那麼大,他又怎麼那麼巧的就遇見了他一直跟蹤、喜歡的懸鈴?」祁同淵兩只大眼楮此時在漆黑的夜里亮的似燭火,似要燃燒掉周遭的一切。

卓展皺了皺眉,指了指祁同淵攥在手里的那塊紅襖布片︰「祁將軍,這個可以給我看看嗎?」

「哦,好!」祁同淵趕忙將布片遞了過去,這是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將這布片松手,還松開的這麼心甘情願。

卓展接過布片,仔細看了看,又湊近鼻子聞了聞,思忖有頃,緩緩開口道︰「這塊布料沒有松香的味道。這幾日,我讓祁二哥帶我去了兩次懸鈴的房間,我發現懸鈴特別喜歡松香的味道,櫃子里所有的衣服以及被褥,都用松香薰過。

這種味道,我們第一天在土鼠城遇到她的時候,也聞到了。松香的氣味濃烈且不易消散,即便是這布料在野外被寒風吹了幾日,也會有淡淡的殘留。

但祁將軍,您問問,真的是一點松香的味道都沒有。」卓展說著便將布片遞還到祁同淵手中。

祁同淵趕緊接過布片聞了聞︰「沒錯沒錯,懸鈴確實很喜歡用松香燻衣服,這塊布料,的確沒有松香的味道。而且……」

「而且這塊布料也太新了,」卓展接過祁同淵的話,繼續說道︰「如果事情真像那男人所說,懸鈴一個小姑娘,既然能從一個大男人手中逃月兌,必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掙扎和搏斗的,可這布料上卻一點兒污泥都沒有。」

「也沒鐵匠身上的那種黑灰!」祁同淵趕忙補充道,「還有,那天我看那土螻的行為也很是反常,兵士牽過來便直直奔著那斷崖去了。可要知道,當時那土螻可是距離那斷崖半個山丘那麼遠。我在軍中也喜用兵獸,很是清楚,就算再靈的兵獸,也不會這麼敏銳。就像……就像事先被訓練過了的一樣。」

「祁將軍,布片再給我看看!」卓展說著再次拿回了祁同淵手中的布料,仔細查看著,小心翼翼將窩在里面的棉花一點一點拆出來,又趕忙拿出火折子照了照,再次湊近鼻子聞了聞,皺了皺眉︰「祁將軍,這是什麼,你知道嗎?」

祁同淵接過布片,借著火折子微弱的光,看到針腳處竟有零星點點的淡黃色粉末。

祁同淵聞了聞,恍然道︰「這是草干研而成粉末!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卓兄弟,這草與土螻獸同源于昆丘山,土螻對草的氣味十分敏感,且食之興奮癲狂,一小點兒便會讓土螻喪失心性。」

「原來如此……是類似于貓薄荷那種東西……」卓展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而且那片斷崖,我們前幾日一直從那路過,兒也坐著小谷在那一片搜尋過,若有這麼鮮艷的布料,不會看不見的。」

「所以……你是懷疑?」

「我懷疑這布料是在我們發現它的前一日,甚至是前一夜才掛上去的。」卓展目光炯炯,肯定地說道。

「卓兄弟!老夫決定,明天要親自徹查此事。」祁同淵情緒激昂,一字一頓說道。

「祁將軍,此事牽連到申府,且許多線索都不明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暗中調查,且不可聲張!」卓展謹慎地囑咐道。

「卓兄弟,老夫明白。明日我便一個人去趟懸鈴本要采干桑子的那個山神廟,親自查一查。」祁同淵心中頓時燃起了無盡的希望,整個人像一團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卓展點了點頭,沉吟道︰「明日,我也讓壯子再去聯系我那個在土鼠城的朋友,讓他們徹查那老鰥鐵匠的身份。如果遇到我們能力範圍觸踫不到的領域,我會找祁二哥幫忙,畢竟這幾日我頻繁進入懸鈴房間他已知曉了。」

「這個你放心,明早我會叮囑祁昊注意保密,並讓他全力配合你們。」祁同淵鄭重說道。

「好。哦,對了,祁將軍,懸鈴穿的紅襖,布料是來自哪家布莊?」卓展突然問道。

祁同淵想了想,肅容說道︰「土鼠城只是一個大的兵貨交易城,小商業十分匱乏,只有一家布莊,賣的都是些尋常百姓穿的粗麻土布。像封府和我們這些將相幕僚的衣服布料,都是從在五十里外的小沙城采買的。這種布料,只有小沙城最大的布莊齊氏布莊有,每個季度,封府都會統一去小沙城的齊氏布莊采買一批。」

「那好,明天我和兒就拿著這塊布料去一趟小沙城的齊氏布莊。」卓展沉穩地說道。

「卓兄弟,那我明日一早便為你們備下馬車。」

「那就有勞祁將軍了!明日傍晚掌燃燈時分,我們還在石亭這里踫頭。」

祁同淵鄭重點了點頭,整個人似乎都踔厲風發起來,胸中一團火焰愈燃愈烈,似乎馬上就要吐著火舌噴涌而出,迫不及待地去找到那團蟄在角落里的陰濁黑暗。

**********

第二天的崇吾山上,依然是個寒風凜冽卻晴空萬里的好日子。

祁同淵早早便來到金茶說的那個懸鈴要赴約的山神廟,漫山的蕭條荒蕪,樹上的桑果早已干裂月兌殼,漆黑油亮的桑萁子掉落得滿地都是,鋪在枯黃的荒草上,宛若黑珍珠一樣奪目迷人。

祁同淵緩緩蹲子,用粗糙的大手一粒一粒撿拾起圓亮的桑萁子,放在手里溫柔地揉搓著,並輕輕吹掉上面的灰泥。

「這就是懸鈴想要串的項鏈?」祁同淵小心翼翼地將搓干淨的桑萁子放進袖袋,再次起身,茫然地環顧著只有一座破敗山神廟的光禿山崗。

祁同淵走進山神廟,這是一座崇吾山白羊山神的神廟,由于位置比較偏僻,鮮有人來祭拜,很是荒涼。

祭壇上祭祀用的稷米已經又干又黃了,神像前的黃色帷幔也已經泛白褪色,上面套套繞繞地纏了一層又一層的蛛網。山神廟的後堂,除了一張木桌和一張供祭祀巫徒住的木床,便再沒其他東西了。

不過,從地上灰塵上的雜亂紛蕪的腳印來看,最近應該是常有人來,只不過這些人不是來拜祭的,應該是來避風躲寒的牧獵山民,或是像懸鈴、金茶這樣來嬉戲玩耍的孩童。

轉了一圈,一無所獲,祁同淵便出了山神廟,坐在廟門前的石階上發呆,等著萬一有什麼人來,便向那人打听打听有沒有見過懸鈴,若是一直沒人來,便坐到有人來。

遠遠的,一個拿著小耒、背著小背簍的小男童躲在樹後,瞄著祁同淵,看了很久了。

祁同淵也看著小男童,招了招手,大聲喊道︰「過來吧,別怕!」

小男童瞪著大眼楮,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步一步挪到祁同淵面前。

「你來挖碧蕪的根?」祁同淵指著小男孩的小耒,慈祥地說道。

這碧蕪是崇吾山特有的一種地生植物,秋天睫葉枯萎後,碩大的根便埋藏在地里,這是附近山民過冬的重要充饑食物。但這碧蕪根埋藏的很深,極不容易找,祁同淵看那小男孩背上的背簍里,也只有兩根不大的碧蕪根,而他那滿是瘡繭的小手,卻已經凍得紅紅的了。

「嗯。」小男童點了點頭,吸溜了一下鼻涕。

祁同淵從腰間掏出一塊雪白的汗巾,遞給了小男童,示意他擦擦鼻涕︰「你這一天能挖多少?」

「看運氣嘍,多的時候五六根,少的時候也就一兩根。」小男童倒也不客氣,接過汗巾就擤起了鼻涕。

「你天天都來這邊挖?」

小男童點了點頭︰「這一帶的碧蕪比較多,我天天都來。」

祁同淵眼楮一亮,趕忙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臘月初三那天,可在這附近看過一個穿紅襖的小姐姐?」

小男童皺了皺眉眉,努力回想著︰「臘月初三……那天正好是我娘借糧回來的日子,我記起來了,確實有這麼個姐姐,穿著紅襖,長得可好看了!」

祁同淵大喜,瞬間眉開眼展,急忙追問︰「那這個紅襖姐姐來這里干了些什麼,呆了多久,還有沒有其他的人在這里,比如……一個髒兮兮的男人?」

小男孩嘟了嘟嘴,認真說道︰「紅襖姐姐就在這里撿桑萁子了啊,沒干別的。只不過陪在紅襖姐姐身邊的,不是一個髒兮兮的男人,而是一個穿黃衣服的姐姐,跟那個紅襖姐姐長得特別像,應該是親姐妹吧。」

小男孩的話仿若平地炸起的一個驚雷,一下擊裂了祁同淵的腦仁。祁同淵只感覺周圍的景色包括小男孩,都高速後退著、虛化著,一片白茫茫,只有他腦海中跳出來的一句話在反復回響︰「申金茶在說謊!」

祁同淵忽地跳起,所有的景色連同小男童再次映入眼簾︰「孩子,那之後呢?」

「之後我就去挖碧蕪根去了。」小男童眨巴著眼楮說道。

祁同淵頷首思忖有頃,半晌,忽地抬頭,使勁模了模小男童亂糟糟的額發,將自己腰上掛著的錦袋解下來放到小男孩手中︰「謝謝你了孩子,這個給你,回家吃頓好的!」說完便大步疾馳奔下了山坡。

小男童怔愣地看著祁同淵倉促跑遠的背影,一臉不可思議地拆開錦袋,滿滿一袋亮晶晶的赤貝、黃貝頓時驚得小男童目瞪口呆,鼻涕流進了嘴里也不自知。

晃過神來的小男童朝著早已跑遠的祁同淵大喊︰「大叔,你的汗巾!」

「不要了,都給你了!」蒼老有力的聲音遠遠傳來,透著興奮、憤怒與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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