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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心疤

佔伯沏好了熱茶,又扶起宋公子靠坐在塌上,恭敬地退到了旁邊。

宋公子目光一直沒離開籠子里那只僵死的烏鴉,神情里的復雜、悲苦與隱忍讓人看了不免心酸。

卓展遲疑了片刻,緩緩開口︰「卓展之前隱瞞實情,確為不妥。但父母之仇如同心口荊刺,刻骨銘心,觸之即痛。卓展實在不忍平白提及,對宋公子隱瞞之處,還望見諒。」

宋公子的目光這才從烏鴉身上移開,剎那之間,他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卓展,倏然卻又消失,臉上出現淡漠的笑容。

「我懂,我都懂……怎能不懂呢,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啊……宋某之前亦未對卓兄推心置月復,又有什麼顏面苛責卓兄你呢?」

「宋公子,你的意思是……令尊令堂不是因病而亡?」卓展雖然之前就有所懷疑,但親耳听到還是頗為震驚。

「沒錯。」宋公子沉重地點了點頭,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汩汩流下。

「怎麼會那麼巧,身體健碩的兩個人同年同月病死……本來一切都是那麼的好,布莊的生意、父母的身體,時不時去捐廟燒香,也都是自得其樂。可惜……都怪我……」

「霖兒,這怎麼能怪你呢,這……這分明就是……」旁邊的佔伯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佔伯,不要說了,我說怪我就怪我。」宋公子抬起了頭,悠悠說道。

「都是我,不屑于接手布莊的生意,非要羨慕那些官人幕卿,這才讓父親動了心思,給我買了個芝麻小吏做。也為此將封府供布的價格折了一半,完全是在虧本供布。」

「可怕的還在後面,幫父親辦成此事的衛閭上將軍,以我的前程為把柄,三不五時的就從父親那里搜刮些錢財。就連江老留下的那枚石刻,哎……有一次不小心被來赴宴的他看到之後,也硬是給要了去,畢竟那樣精美的寶石,南山這邊是沒有的。」

「宋公子,這……」

「這還不算完,一切的禍端還要從我那個表妹說起。母親的妹妹病故,家中無力撫養,便將我這個小表妹送到我家寄養。」

「我是家中獨子,心思細膩的母親從前就想要個女兒,可惜一直未能如願。小表妹的到來給家中增添了不少歡樂,母親父親都全心全意待她,視若己出。可誰知……」

宋公子說到激動之處又咳嗽了起來,佔伯趕緊過來給他拍背,過了好一會兒才緩下來。

「你的表妹……怎麼了嗎?」赤似有不好的預感,忍不住問道。

「誰知那衛閭將軍的兒子衛閭,有一次來家里找父親要錢花,卻看上了我那只有十三歲的表妹,非要娶回去作妾。我母親堅決不同意,我父親也不忍心,原本是想尋個大戶人家明媒正娶的,不甘心讓她作妾啊。」

「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只是這個衛閭是出了名的跋扈驕縱、荒婬無度,仗著父親是封府上將軍,平日里無惡不作,人命在他的手里連只鳥都不如。且不說那成群的妻妾,就是手下人買來送給他的一等女奴,每年活著送進府,又死著抬出來的就不計其數。」

「那衛閭不由分說的下了聘,聘禮還是從我家庫房搜刮出來的東西,定了日子,便要來接。父母不忍把表妹推入魔窟受罪,連夜把表妹送出了苗城。」

「誰知卻被將軍府辦事回城的安掌事撞見了,直接把我父親和表妹抓回了封府。表妹就這樣成了衛閭的妾,連說好的納妾儀式都給免了。」

「父親因為偷送表妹出城,徹底激怒了衛閭,這衛閭便向他父親告了惡狀。衛閭將軍偏愛逆子,不問黑白便將父親痛打了一頓。」

「父親斷了一條腿,兩個胳膊也傷到了筋脈,都抬不起來了。最糟心的是父親認為是自己的失誤才斷送了表妹的幸福,終日郁郁寡歡,積郁成疾。」

「這還不算完,一個月後,家里接到小表妹病死的通知,讓去領尸埋葬。父親不能動彈,是我領的尸體。只是看表妹一眼,我就都明白了……嗚嗚嗚嗚……」

宋公子說著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你們不知道,滿身都是傷痕吶,裙襖都是破的,全是血。手筋腳筋都斷了,舌頭也被割了,兩個眼楮瞪得大大的,滿臉都是干了的淚痕……」

「我當時就受不了,伏在表妹的尸體上哭了起來,可旁邊那小廝竟告訴我這都是正常的。進府的姑娘不听話,都是這樣處理的,因為只有這樣做,姑娘才不會反抗。他還告訴我,表妹這個狀態已持續一月有余了。」

「回家後,我不敢跟父母說實情,也不敢給他們看表妹的尸體,只想著趕緊下葬,免得讓他們傷心。可母親哭著喊著要見表妹最後一面,不顧下人的阻攔硬是揭開了尸布。母親當即就暈了過去,父親得知後更是捶胸頓足、撞頭自殘。」

「隨後,封府的供布權也被衛閭將軍的佷子搶走了。父親越病越重,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了。母親經受不住失去表妹和父親的雙重打擊,在父親下葬那一日也撞棺死了。」

「不要說了,霖兒,嗚嗚……不要說了……」旁邊的佔伯早已經受不住,跪在地上扶著宋公子嚎啕大哭起來。

「宋公子……節哀……」

卓展听得心如刀割,但他實在說不出什麼安慰宋公子的話,因為他知道,在這麼巨大的悲慟面前,無論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你們要的石刻,肯定在衛閭府的珍寶閣中,他把搜刮來的寶貝都放在那里。只不過不管你們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求,衛閭將軍定不會把東西給你們。」

「而且衛閭父子殘暴成性,說不定還會為難你們。之前我沒有告訴你們實情,是真的不想讓你們去冒險啊。」宋公子誠懇地說道。

「豈有此理,竟有如此暴虐的官宦。闖了將軍府,干他娘的!」段飛一拳憤怒地砸在了桌子上,將陶杯中的茶水都震灑了。

「段公子切不可動怒,上將軍府內府兵眾多,守衛森嚴,你們怕是有去無回啊。」那佔伯連忙站了起來,懇求地勸著段飛。

「怕他什麼,冷凌國的地牢咱們都闖了,還怕他個將軍不成?」壯子也粗聲應和道。

「你們竟然?」宋公子听到壯子說出他們在冷凌國的過往,很是驚愕,慌亂地看著眼前這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

赤皺著眉,忽地起身︰「堯光山跟冷凌國可不同。冷凌國那日是白日祭,咱們能出來,一半是憑運氣,一半是因為當日守衛松懈。」

「這堯光山是出了名的窮兵黷武之地,兵力戰斗力都不是冷凌國那一個小小的城國所能比的,將軍府內更是高手如雲,硬闖肯定是不行的。」赤對舊派三山的情況還是了解一些的,也自然多了份顧忌。

「那該怎麼辦,沒有開圖石咱們就沒法繼續前進,卓展,你拿個主意吧。」段飛憤憤道。

「不能去搶……那就去偷。」卓展沉思片刻,堅定地說出了決定。

「萬萬不可!」宋公子支撐著坐直了身子,驚恐地勸阻道︰「你們可知道,我強忍父母表妹亡逝的痛苦,仍舊卑賤地留在封府做事,就是為了能方便進出將軍府,找機會為他們報仇。可將軍府的守衛實在太嚴密,門門立哨,層層設卡。」

「實不相瞞,我這病弱的身體並非染上了肺疾,而是吸入了毒氣。我蟄伏一年多,才找到衛閭拔囚禁女奴的密室。本想趁他最無防備的時候動手,可誰知剛拉開第一道門環,就一口吸進了那門環機關噴射出來的毒氣。」

「還好我反應快,趕緊呼叫了守衛,謊稱是自己頭暈,沒站穩拉到了門環,這才蒙混過關。如今在家養病,這幅身體,怕是報仇無望了……」

「那宋公子可找過大夫解毒?」段越關切地問道。

佔伯無奈地搖了搖頭︰「沒用的,能找的大夫我都找遍了,可他們用的是西山制的奇毒,咱們南山這邊沒有解劑。我本想親自赴西山請大夫,可是又不能把霖兒一個人仍在這里,哎……」

「那咱們就先去探探將軍府的虛實。」卓展沉吟道。

「怎麼去啊,光明正大的去嗎?」赤問道。

「沒錯,光明正大。壯子,你這次來帶新的手辦了嗎?」卓展轉向壯子問道。

「你要干嘛?」壯子警覺地向後挪了一下,好像卓展會吃掉他一樣。

「送給那荒婬無度的衛閭呀。」

「不要,不要不要。卓展,求求你,這是我好不容易買到的蕾姆睡姿手辦,最最喜歡的,卓展,我求求你了……」壯子的聲音近乎哀嚎,就差跪下來求饒了。

「回去再給你買新的,我給你買。」卓展斬釘截鐵說道。

「卓展……卓展卓展……求放過……」壯子哭喪著臉,一副怨婦樣兒。

「拿不到開圖石,咱們就前功盡棄了哦,以後也不能來了,哎……卓展的大仇啊……」段飛打著哼哼,用余光瞄著壯子。

一听這話,壯子登時像打了蔫兒的鵪鶉,弓著脖子縮成一個圓球,結結巴巴道︰「那……那……就這一次……以後可不許打我手辦的主意……」

「放心吧。」卓展笑道。

「回去後我們幾個都去給你找,行不?」段飛補充道。

壯子舉起肥厚的雙拳,作了一個嚶嚶嚶的姿勢,惹得眾人大笑。

「哦,對了。」宋公子突然想起來什麼,趕忙說道,「听說將軍府最近在動工重建主殿,衛閭將軍全家都搬到了偏殿客宅住,對于你們來說,也許是個機會。」

「多謝宋公子告知,卓展幾人定會加倍小心。」

隨後江雪言運用巫力,生出治愈紅棗,交給佔伯,並叮囑宋公子務必服下後,眾人便起身告辭了。

離開書齋很遠了,眾人還是能听到宋公子干咳的聲音。看著這堂皇的宋宅和偌大的庭院,一種難以言說的淒涼感襲遍全身。

人能幸福到什麼程度沒人能夠真的清楚,但人能悲傷到什麼程度卻在屢屢刷新認知。

卓展心中清楚的知道,他們此番前來,再一次撕開了宋公子的心疤,而這道傷口再次愈合卻不知道需要多長的時間。

他身中毒氣的痛苦,比起這道心疤,也只能算是萬中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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