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 無邊陰雲。
偶然躥過幾道粗壯閃電, 照亮一霎漆黑雨幕中的蒼翠黯淡的山林。
滂沱大雨沖刷著山道,幾成山洪, 沖走了多少草木, 連泥土都給沖得翻出了底下的蟲穴、石塊。密林更是成了一片黑糊糊的凝固的猙獰模樣。
這樣漆黑黯淡的深山雨夜, 安靜異常,卻又異常熱鬧。
普通的野獸出自求生的本能,這樣一個夜晚,選擇縮在各自避雨的窩巢里絕不肯出來。
雨水將泥土沖薄了,也將某些界限沖薄了——深林中,曾經深藏地下的, 生死相異的東西, 都窸窸窣窣, 從泥土里鑽出,悄然爬到了陽世。
靜與動,陽世與陰間,在大雨的深山中模糊不清。
這本是人類畏懼, 絕不敢涉足的地界時辰。
但一片深黑里, 電光偶爾照亮,卻有一抹金光閃爍,一點紅綾在山林中飛射而過,不沾半點雨水。
金光掠過處,原本奇異「熱鬧」著的山林,便立刻安靜一片。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存在縮在一角, 半天不敢動彈,等那點金光遠去,才敢重新冒頭,竊竊私語。
【好可怕好可怕】
【遠一點遠】
【不是、沖著、我們來的】
【臭老虎亂抓人引來的】
黑暗潮濕飽含水分的泥土里,正在嘀咕的菌菇忽然被一只手從土里提了出來。
這一刻,林子里一下子安靜了。
被拔出的菌菇嚇懵了,傘蓋垂下,小黑豆眼顯形,蘑菇身體上細絲樣的手腳拼命掙扎。
少女輕而易舉鎮壓了它的掙扎,掐著傘蓋問︰「你們說的臭老虎,在哪里?」
菌菇顫抖著抬起細絲「手腳」,朝某個方向「指」了「指」。
少女把它摁回土里︰「謝謝。」
金光這才真正飛旋消失。
大雨滂沱,雨幕隔去了她的感知,但是張玉靠著「問路」,仍然模到了一處洞窟。
那洞窟在密林深處,被重重林障隱著,在一處小山坡上。
偶爾驚雷閃電,照亮洞窟附近堆積如山的散落白骨。
白骨堆里徘徊盤旋著一個個半透明、青灰色的死魂靈,有半百之數,如守衛一般,將洞窟的入口密密守住。
張玉的眼楮在黑暗里視物跟白天沒有區別。
她遠遠掃了一圈︰此前見過的那個老太婆,赫然就在這群徘徊的靈魂中,神色呆板麻木,只知來回走動。
但其中沒有書生、擔夫的靈魂。他們有可能還活著。
此時,隨著她的接近,有一些鬼魂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竟停下徘徊,向她的方向一百八十度扭過頭來。
雨中,她的感知被屏蔽了,它們的感知卻仿佛被加強了。
張玉拍了拍乾坤圈。
乾坤圈便收了圈身上的淡淡光芒,像個普通的金鐲子安靜套回少女手腕。
鬼魂們沒有找到異常,又重新扭過頭,在遍地白骨中開始了無休無止的徘徊。
被它們層層守衛的洞窟卻沒有絲毫聲響。
張玉輕盈地從樹上跳下來,像一片羽毛,雨不沾身,踩著濕泥,不留半點腳印,雨夜潛行,須臾間繞到了山坡的另一面。
一塊石頭順著山坡滾落,在另一頭發出一點動靜,群鬼剎那現出死容,呆板卻猙獰地撲了過去。
少女收回紅綾,趁它們被石頭引走的一霎,腳尖輕輕一點,躍進了洞窟。
惡虎果然不在洞內。
奇怪,特安部培訓的傳說志怪里講,倀鬼都是寄生虎月復的,大多不離虎身側,為什麼沒有老虎控制,這些倀鬼仍然守衛虎穴?
張玉心里思量,掃眼虎穴。
洞外白骨堆積,腥臭難言。
出人意料,幽深洞窟內,卻通風寬敞、溫暖干燥。
洞穴的地面被清理得干干淨淨,泥土壓得結實,甚至沒有蛇蟲鼠蟻。每隔一段路,就放置一顆被打磨清洗得十分光潔的頭蓋骨。
頭蓋骨是用來盛放一顆顆散發幽幽乳白光線的夜明珠的。
隨著張玉往里走,每隔一段路,就見到一些極為精美的家具鋪設。
地上鋪著柔軟的上等羊毛毯,有梨花榻,有屏風,有檀木椅,甚至還有女子用的古代梳妝台、銅鏡、大櫃子,放在梳妝台上琳瑯滿目的釵環首飾、胭脂水粉。有小孩子的搖籃、瓖金撥浪鼓、繡球,甚至還有木馬等等。
偶爾羊毛毯上還放著一箱箱珠光寶氣的金銀珠寶,光燦燦滿到溢出箱子,流到堆積的錦緞山上。
不像深山藏虎穴,倒似人間富貴家。
張玉將所見描述給了遠在廟中的資深者們,他們感慨︰【這老虎還真是成精了。懂得這麼享受。】
【這老虎怕不是把人家里闔家都給吃了,還打劫了金銀珠寶。】
但他們一致肯定,這老虎肯定不是普通畜生——畢竟早就推測過,這個文本最有可能是一個民俗志怪類的文本。
這洞穴走了好一會,還沒有走到頭,但各種家什玩物、古董大件、金銀珠寶,華服胭脂,悉數沿邊堆著。
走到最深處時,夜明珠也鋪得不多,漸漸昏暗。
在最昏暗的一角,張玉終于看到一個蜷縮的人形。
她將眼一掃——看形貌,正是失蹤的兩人之一,那個來走貨的擔夫。
他雙目無神,衣衫卻完好無損,身上也沒有什麼損傷。看起來老虎沒有打算吃他,也沒有折磨他。
「我來救你,跟我出去。」張玉道。
擔夫看到張玉,無神的雙眼落到她的紅綾金環上,瞳孔慢慢對焦,呆滯的面孔逐漸復蘇。
過了一會,擔夫猛然回過神︰「是、是、是是你!」
「噤聲。虎不在穴。跟我出去。」張玉又道︰「還有一個人呢?」
「沒、沒看到,大蟲只帶了我一個回來」
回過神的擔夫站起來要跟張玉走,卻又止步了。眼露懷疑︰「門口圍著那些東西,想逃出去都會被它們撕碎你、你是咋進來的」
「我有我的辦法。」少女略一動手腕,金環便自行月兌腕而出,浮在半空嗡嗡震動,似在催促他們快些行動。
擔夫看見金環憑空而立,不禁瞪大了眼,憶起廟中遇到少女那一幕,他忽然明白過來︰「你不,您,您也不是凡人?」
少女收回金環,不答,只道︰「跟我出去。」
擔夫這下子不敢再懷疑違抗,咬牙橫下心,亦步亦趨跟著少女往洞外走。
但露過虎穴里堆著的金銀珠寶、精美器具時,他的步子卻明顯慢了下來,好像生了根,扎在那不肯動了。
他滿眼里映著那些黃澄澄的金子,白梭梭的銀子,掙扎起來。
「我、我等一下」他喃喃道,「它抓了我我我要的不多,就拿一樣補償」
我給孩子拿一個瓖金撥浪鼓。
可是,妻子怎麼辦呢?
我為她拿一匹錦緞。
可是,我怎麼辦呢?
我想要一副金扁擔
他的懷里越摟越多,很快寶物在他懷里堆成小山。
投在地上的影子搖搖晃晃,像抱著一座山,東西越拿越多,越走越慢,落了少女一大截。
「虎穴藏寶雖然好,不比性命珍重。」少女蹙眉道,「不要貪婪……」
洞窟外的死魂靈們,不知何時已經向洞口聚攏。
但是擔夫已經听不進去,懷里的寶物堆得搖搖欲墜,還在伸手夠財帛。
少女見他一副鬼迷心竅的樣子,大大皺眉。她還要去找書生,吳教授他們還在廟里等她。沒空在這里耽擱,她學了哥哥的雷厲風行,打算把人打暈,用混天綾捆了,直接帶出去。
往前走了一步,手都已經按在乾坤圈上了,一對發白的手卻用力地拽住了她的褲腳。
隨後,從地里鑽出一顆頭頂著葉子藤蘿的人頭。
那人頭漸漸鑽出,帶出了身子,頗不適應地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張小姐,是我,剛剛廟里我們一起烤過火避過雨的。」
張玉眸子一凝——從地里鑽出來的人,皮膚相對白淨,五官斯文,葉子粘在儒巾上,赫然是失蹤的書生!
他怎麼會從地里鑽出來?
像是知道眼前少女的疑惑,書生急切道︰「小姐不要害怕,小生是活人!我本來也被猛虎抓了,所幸半路被山中精靈所救,那精靈告訴小生,這里還有個人想來救我們,結果被困在虎穴,是我認識的人,眼看著要被那大蟲給騙了。我不能坐視恩人來救我反而陷身虎穴,百般央告,那精靈便好意幫小生土遁過來,來救你逃生!」
生怕張玉不信,書生壓低聲音道︰「小姐,那擔夫跟我是一起被擄的,他半路就已經被大蟲咬斷脖子吃掉了。現在這個‘擔夫’,根本就是那大蟲變的!不信,你看他的影子!」
此時,擔夫還在那挑揀寶物,仿佛洞中的動靜,什麼都听不到了,眼里只有這些珠光寶氣。
但他的影子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和懷里堆得老高的珠寶影子,漸漸融為一體,仿佛身體在拉長,拉長,畸形
最終,他的影子看起來赫然是一頭人立而起的老虎!
書生催促道︰「張小姐,你快一些,那些倀鬼聚集在洞口,這老虎馬上裝人裝傻了,但馬上就要從沉迷寶藏的狀態里醒過來,到時候就是兩面夾攻,你雖有武藝,也難以逃命啊!」
「張小姐」雖有些武藝,但畢竟是閨閣女子,看到那變作猛虎的影子,果然微微退了一步,蹙眉道︰「洞外倀鬼半百,我也是引開它們才僥幸進來。但現在已經引起了它們注意,還有猛虎在前,你是文弱書生,武藝還不如我,要怎麼救我?」
書生道︰「小姐不要害怕,精靈告訴小生,這虎穴里的財寶,只要隨意丟出去一件,群鬼立刻會撲那財寶而去!我們只要趁此機會跑出洞,精靈就能趁機把我們一起救走!」
「‘精靈’在哪?」
書生將手一指︰「就在山坡下的林子里!」
倀鬼們的背後,雨中山林,果然有個純白微光的身影,看起來像個柔美的女子,正在那扶著樹往這邊看。
「張小姐」凝望那純白微光的人影片刻,又回頭打量書生片刻,微微頷首︰「那就按你說的做吧。」
書生立刻撿起地上的一把珠寶,往洞外撒去,灑在白骨堆里。
那些財寶被灑出去的瞬間,原本聚集在洞口的倀鬼一擁而上,呆滯的身形面容仿佛一瞬時活了,面露貪婪,往那些珠寶四散的方向撲去,爭搶起來,再也顧不得守衛洞穴。
而擔夫腳下那猛虎影子竟越拉越長,漸漸猛虎影子人立起來,往前一包,虎影陡然把還在伸手夠財寶的擔夫包裹其中!
然後,擔夫僵住了,身上的肌膚寸寸龜裂,像皮一樣褪掉了,眨眼的功夫,人皮下跳出一只吊楮白額大虎來。
虎身上背著金銀珠寶,虎目綠幽幽,血盆大口張著,往張玉撲來!
速度之快,普通的武林人士根本反應不過來。
這時候,山坡下的林中,那純白微光的「精靈」卻動手了。
地面微微晃動,眾多藤蔓從地里鑽出,像無數繩索,暫時捆住了張口欲噬人的吊楮白額大虎,它掙扎著,開始呼喚還在爭搶白骨堆中財帛的倀鬼。
一個空曠幽遠的女聲在張玉耳畔響起︰【跑跑離開虎穴跑到林子來】
書生也催促道︰「張小姐,快往山坡下的林子里跑,那精靈就在林子里,我們過去了就安全了!」
身後的猛虎嘶吼,眼看著就要掙月兌那重重藤蘿。
「張小姐」卻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說︰「可是,到你失蹤為止,我都沒有告訴過你,我姓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