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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捧來錦繡衣, 羽林引路執銀戟。

賈生躡步入深宮, 垂頭順目意甚恭。

「賈大人,你知道陛下召見你是為了什麼嗎?」他到了皇帝處理政事的金殿, 走廊上,大內侍卻攏著袖子攔住他,如此問。

「知道。」賈生答道。

「那你就不可再如當年那樣了。」

「好。」

「那,您請。」大內侍側身一讓,讓出了長廊。

長廊深深, 通往虛掩的朱紅大門,卻深得帶點森然。

陽光照來, 也只能照亮中間一段路程。而兩頭都沒在陰影里。

內侍、羽林郎都停在了原地,賈生早已解下了佩劍, 整了方巾, 獨自走向了陰影。

他走得很穩很慢。

一步接一步,仍舊低著頭, 卻背脊挺直。

大內侍籠著袖子,嘆了口氣︰「他倒是個好人。可惜了。」

賈生已經走進了金殿。

殿內精巧的獅頭香爐焚著青煙, 裊裊直上, 香氣如鼻,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血腥。

皇帝背著光, 高高端坐殿上, 莊嚴而面目模糊。

如偶人般沉默的侍女、侍從則列在兩側。

「來人,給賈卿家賜座。」

便有人很快為賈生搬來了一張椅子,在台階的最下方。

賈生謝過皇帝, 卻沒有入座,更沒有謝恩,竟然站在殿下道︰「陛下召臣回京,所為何事?」

皇帝對他的態度不以為意,仍是和氣道︰「賈卿家,你這些年在外面過得怎麼樣?」

「臣過的不太好。」賈生說的很淡然。

「那麼,卿家,你的意見還是像當年那樣麼?」

「陛下,我的意見還是像當年那樣︰本朝應該驅逐鬼神,不依賴神廟治世。」

皇帝聞言,竟拊掌大笑起來︰「賈卿啊賈卿!天真幼稚!你花了十年,重新站到我跟前,要說的,卻還是這番話麼?」

當年賈生初初入京,這個不知哪個鄉下來的年輕人,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乎意料地,竟然比掌握了絕大部分知識資源的士族讀書人更加文采豐沛,知識淵博,眼光更是精湛得很。

因此一路被從小吏擢升為東家一位王公大臣的幕僚。

但賈生的前途也截止為此了。

他自覺頗得重用,便提出了意見,希望主家能獻給皇帝。

但他提出的建議,卻竟然是希望驅逐鬼神,靠人之力治世;開通上下之門,讓舉國不再如一潭死水。

這樣的建議不必說,自是得罪了從上到下,賈生被他的主家關進了大牢。

吃麼,這樣的人才,吃了也未免太可惜。

最後還是皇帝下令,可惜賈生的才學,下令免他牢獄之災,但趕出京去,調去東家的一個偏僻莊子里磨磨性子,「長長見識」。

明面上說「永世不許回京」安撫其他貴族,實則打算倘若賈生識相了,就再調回京來。

這些年來,賈生表現的很是識趣。因此才被調了回來。

皇帝甚至特意從東家手里討要了這個人,想他為自己干活。

但此刻,听到跟十年前一樣的回答,皇帝卻也不覺意外,只獨自在御座上笑個不停。

笑聲回蕩在空蕩蕩大殿,襯著兩列的神態呆板如偶人的侍從,無端陰森。

賈生只立在階下沉默不語。

皇帝笑夠了,卻一霎變了臉色,森然道︰「賈卿,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賈生這時才抬起頭,竟然認認真真地打量了片刻皇帝,目光直耿耿地,頗為冒犯。

在皇帝發怒之前,他說︰「陛下,臣將在臣原來的建議上,再添一條︰臣仍希望驅逐鬼神,靠人之力治世;于此同時,臣有辦法將陛下與眾士族變回人身。」

後半句話一出,大殿站著的侍從們竟有變了臉色的。

皇帝沉著臉,揮手︰「都退下去!」

侍從們魚貫而出,嘎吱一聲,關上了大殿的重門。

大殿里只剩了皇帝與賈生。

這時,皇帝站起來,一步步走下台階。

每走一步,皇帝身上就發生一些變化,他外露的肌膚上生滿羽毛,原本是嘴唇的位置長出了禽類的喙,聲音逐漸嘶啞扭曲︰

「你都知道了?」

「臣都知道了。」面對君王變作衣冠禽獸模樣,賈生並不驚訝。

最後,走到賈生跟前的時候,這只身上掛著帝王殘服的五彩大公雞,已有一人多高,居高臨下俯視賈生,目光更似估量獵物的猛禽,而非人君。

「那麼,你想怎麼被吃掉呢?看你肌肉虯勁,烤起來大約更美味吧。」

「陛下,祂們傳授秘術,靠血肉圈養百姓,又幫你們鎮壓百姓,同時靠百姓喂飽了你們。但是,你們也是鬼神的食物。這些年,臣在東家門下,暗中調查,得知鬼神索要祭品的次數已經與日俱增。這些年皇家、各大士族,家里都沒有什麼新生的出色年輕人了。想必這些年輕人都已經在鬼神的鍋里了吧?鬼神之**無窮。今日一,後日十,不消多久,便至無窮矣!他日,就算將幾大家族全填上,也不夠鬼神一口吞的。到那時,恐怕舉國為祭啊!」

食人異類的陰影朝賈生披頭蓋下,賈生卻站在陰影中,說了這樣一番話。

五彩大公雞停滯了一刻,緩慢地退了一步,最終收回翅膀,踱回王座上,打量他片刻︰「坐吧,賈卿。」

見皇帝的態度,賈生眼楮一亮,心知自己所料不錯,皇帝、貴族們和鬼神果然不是全然一條心。他的機會來了!

賈生原本平靜的態度逐漸激動起來︰「陛下,臣還有話要說!望陛下迅速停止傳授給百姓的所謂‘秘術’,解散那些飼養百姓的農莊!」

「臣這些年苦苦鑽研異類之術,知道怎樣破除鬼神妖法。

所謂秘術,那不過是鬼神的人祭之法。但凡實行過此術的土壤,便是為鬼神提供了扎下根須的養料!人祭愈多,鬼神在豐朝土地上,就愈加力量充沛!

陛下和諸位貴人想要還復人身,就必須先除去駐扎在豐朝的鬼神,而想要除掉鬼神,就必須先停止實行所謂‘秘術’,解散飼養百姓的農莊!」

皇帝卻擺擺翅膀,打斷了賈生的話︰「賈卿,你說的倒是容易。朕問你,你這些年來,餓過肚子麼?吃過飯麼?」

賈生怔了怔,答道︰「餓過。臣的外祖母留給臣幾畝農田,是沒有用過人祭之術的貧田。臣耕讀而作,有時候收成不好,便餓著肚子讀書。但臣吃的都是干淨飯」

他與旁人不一樣,別的依附于幾大家的年輕人,都是受大家族供養的,也吃從莊子里受上來的、帶著血腥味的麥子,平日里呼奴喚婢,穿金戴銀。

偏賈生不一樣,他除了微薄俸祿,竟然除了讀書,便是堅持自己平日里像老農一樣種田,靠自己那點薄田種出來的糧食補貼生計。

皇帝冷笑道︰「那你經常去酒家喝酒,那酒總也是從各大農莊收上來的糧食釀的。」

這賈生一時竟答不上來。

皇帝又道︰「賈卿,你餓過肚子,可是這十幾年來,大部分的百姓,卻沒有餓過哪怕一天的肚子。他們已經習慣了天天有飯吃的日子。」

「而賈卿,你現在說的,卻是要他們回到沒飯吃的日子,是要他們重新習慣餓肚子。你去問問百姓,百姓願意嗎?」

「我國百姓是短視的,賈卿。否則,當初他們也不會選擇迎奉于我們。」

賈生愣了愣,卻听皇帝嘆問︰「賈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要緊的問題。我問你,我們若是這幅鬼神賜下神力的禽獸模樣,鐵羽利喙,尚能鎮壓群氓。一旦我等驅逐了鬼神,變回人身我們這些貴人卻怎麼辦呢?」

皇帝沒有說出口的話賈生听明白了︰王室和貴族們更擔憂的是,一旦失去了鬼神的鎮壓,到時候百姓餓肚子來鬧事,群民再度舉旗。而豐朝君臣卻變回凡胎肉身,雙拳難敵四掌,他們怎麼再繼續做人上人呢?

對各大世家來說,可以苟延殘喘,不可一日無權。寧可以禽獸而為王,不可以人身而失富貴。

皇帝在告訴他,從民間到朝廷,不會有人支持他賈生的提議。

「可是,」賈生道︰「這些糧食,都是人肉供養出來的,更是鬼神刻意灑下的恩德,是鬼神可以隨時吞噬我朝的根源!一時的餓肚子,一時的失勢,總比最終舉國被鬼神吞噬殆盡的強!」

賈生說的正激昂,皇帝卻看了一眼窗外,都已經夜半了。

他嘆了口氣,雞冠亂晃︰「賈卿,你確實有才又有心。朕便再寬恕你一次。這個話題你不要再提起了。擺月兌鬼神?未免太難。卿倒不如與朕聊一聊你這些年學到的異術。異術中是否還有怎麼祭祀鬼神,更能討鬼神的歡心的異術鬼神吃得更滿意,或許下一次便可少要些祭品」

「陛下,您特意將臣召回,竟只是為了問臣如果祭祀鬼神,更能討鬼神歡心麼?討鬼神歡心,臣不懂。您該去召廚子來問。」

這話說得是十分刻毒了。

廚子麼?國師正是料理群雞宴,以獻神前的廚子呢。

皇帝問如何討鬼神歡心,不啻于問如何將自己、將自己的親族料理得更加美味,好獻給鬼神!

賈生只覺荒唐又可笑,一時竟掩不住氣憤,月兌口而出諷刺之語。

皇帝正坐在王座上,用翅膀尖尖,像人用手一樣,摩挲著一支宮女子佩戴的、染血的金釵。

見賈生如此憤怒,他啞然失笑,再次說了一遍︰「賈生,你真是天真幼稚啊!」

只是這一次的語氣卻更像感慨。

賈生冷聲道︰「臣只是既不願見群民被食,也不願見畜生為君。臣希望這天下是好人作為人活著的天下。如果這叫天真幼稚,那麼,臣甘願領受您的指責。」

皇帝笑道︰「你這態度倒是坦然,叫朕都不忍心殺你了。」

听到此語,賈生的眸子一黯。

果然,下一刻,皇帝就這樣以一副五彩大公雞的形貌坐在御座上,漫不經心道︰「來人,賈生冒犯君王,把他拖下去,拖到集市之中,當著百姓的面,殺之示眾。」

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侍衛們應道︰「喏!」

賈生卻看了一眼他們,硬邦邦道︰「不用繩索,臣自己走去集市!」

他再也不看君王,打開了金殿大門。

此時,天邊仍舊是黑的徹底,看不見一絲光線從天邊亮起。

即將踏出宮殿,往集市的斷頭台走去的賈生,卻道︰「陛下,臣將以性命,與你打一個賭。」

皇帝抬起雞首,停止了把玩金釵︰「賭?」

「賭這個國家,終究是您們這些禽獸與鬼神的,還是我們的。」

語畢,不待皇帝反應,賈生再也不回頭,侍衛們跟著他,押著他,看著他走出了皇宮,走向了斷頭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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