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施夷變瘦也變黑了,他們終于來到了天山, 看見漫天大雪。

風雪茫茫, 不見塵寰。

大風呼呼地吹, 除了風的咆哮,還能听到順著雪花飄來的奇異音樂。

在雪地里跋涉的施夷情不自禁地側耳駐足。

天地間的雪花隨著樂聲越下越大。

竟有一刻, 似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個音符,有高遠的存在, 以天地為琴, 以雪花為音,吹奏起宏大樂章。

「這是什麼?」

老鳳落在施夷肩上,輕盈得如一片羽毛。它時而張開翅膀, 以火焰般的熱力溫暖著施夷,答道︰

「這是仙樂。傳說中,是從白玉京飄到天山上的。看來我們已經快接近山巔了。」

施夷不懂樂曲。但懂人的心曲。

她一邊艱難地頂風冒雪而行, 一邊听到漫天而下的雪花, 似乎在唱著奏樂人極為復雜矛盾的心緒。

很清淨, 清淨像泉水叮咚淙淙流水;又很壯闊, 壯闊又像怒濤拍岸。

極是人間富貴,珍珠斷線散落玉盤;又極是世外閑雲, 山花一瓣瓣在林中舒開。

這就是仙樂嗎?

但听起來,仙人也有猶疑之心。

他們如冰雪世界里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一點點挪動著,慢慢接近從來沒有人跡的山巔。

風雪如奏如吟, 樂聲越來越清晰。

隱隱已經能听到有縹緲男聲和著漫天大雪,在天地之外拍節漫唱些什麼時,他們真正到達了山巔。

雪停了。

老鳳一聲清啼,自施夷肩頭振翅高飛,飛起的光華驅散了雪霧。

施夷便清楚地看到,天與地之間,竟然懸了一條大河在眾生頭頂!

河水是黃色的,積澱了千百年厚重的歷史塵埃,濤濤滾滾,勢天馬群奔、同驚雷霹靂,自天際而來,經過天山山巔,騰空直向滄海盡頭。

那樂聲回蕩在黃河之上,老鳳、施夷、包括後面悄然尾隨的資深者們,這一刻,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男聲,半是吟哦半是詠唱,聲響混同黃河水聲,大意在感慨著路途艱難。

資深者們被這壯闊的一幕所驚,不由在兩人身後同樣駐足。

中國的資深者們卻則不約而同地想︰這、這是黃河啊只不過是出現在文本中,由文本演化出來的、真正自天上而來的「黃河」。

老鳳道︰「這就是天河。我們可以在此下河,溯流而上,直達天外的白玉京。」

施夷也看呆了,河水咆哮飛濺,濺到她腳邊,她到底是凡人,不由畏懼地稍稍退後一步︰「可、可是怎麼渡河呢?」

河水濤濤,自天而垂,直上霄雲。

鳳雖有奇力,卻年紀已邁。而她更是肉身凡胎。

眼前無舟楫,無渡人。面對這懸天之河,怎樣渡過?

老鳳笑了︰「天河不是尋常河流,凡間的普通船只,即使到此,也會沉落。有船也無用。」

「如果人人都能渡河,白玉京也不會只是一個傳說了。」

「那、那怎麼辦?」

老鳳平靜地梳理了一下自己那因為蒼老而褪色,卻依舊帶著華彩的羽毛,它最後愛惜地看了一眼它們,嘆道︰「天河只能以身為舟。能渡天河者,要麼單純至極,心如赤子,在凡間而不染污濁。要麼心有所求,此志不渝。」

「施夷,你如果所求甚堅,那麼,必定河水不溺,能以肉身作舟。」

「你所求,夠堅定嗎?」

「如果不能,我留一根尾羽毛給你,可以保護你不受饑寒。你在這里等我回來。否則貿然登河,必定會直接沉到河底,然後從河上摔下人間,粉骨碎身。」

施夷沉默了好一會。

老鳳沒有催她。

施夷還年輕,終究只是凡人。

但是施夷卻最終抬起了桃花面,清純的面龐上,那一霎的光彩掩蓋了她的皮囊︰

「我要跟著您渡河。無論如何,我都想以人的形象活著。」

「好、好、好!」老鳳已經略帶一些渾濁的眼,欣慰地看著她,「我們渡河!」

他們從山巔下了河。

河水漫過腳背的一霎,施夷就覺得針扎一般的痛苦從全身襲來,一寸寸歷史的塵埃,從黃色的河水里凝聚,化作泥殼爬上她的腳背,把她往河底拽去。

施夷漸漸沉入河中。

泥殼與河水一起漫過了她的胸口,逐漸沒過了她的口鼻、窒息的苦痛沒頂而來。

這一刻,施夷眼前卻一遍遍的閃過自己的生平︰

她家境寒微、身世不幸。樣子也生得這樣不足。

偏又倔強,不甘下賤,也不甘欺辱更弱的弱者。只一味頑固地靠自己的雙手,掙扎著活在人世的邊緣。

誰都不喜歡她。

人人把她當做妖怪驅逐。

又豈止是因為她的容貌丑陋呢?

父親曾嘆息說︰施夷兒啊,你心靈手巧,可以為那富貴人家屈膝為奴而過活。

施夷卻倔強地搖了搖頭。

母親曾淚光連連︰施夷兒啊,你雖丑陋,卻可以攀附那威嚇群小的霸主而存身。

施夷卻沉默著搖了搖頭。

記憶中的父親、母親便一起嘆息︰施夷兒啊,你有今日,全因你之倔強不甘于命運啊。前塵已定,凡人無力。你為什麼非要改變呢?

河水濤濤,嘲笑這個即將被淹沒的女子是痴心妄想。

是我錯了嗎?

恍惚之間,施夷想起了那從不曾傷害任何人,只因跛了腿便被百般欺辱的小童。

她想起了那些日夜針織,卻反而無衣御寒,春夏耕織,卻反而饑寒度日的鄉人。

她想起了那些不耕不作、欺男霸女、橫行鄉里,卻反而高高在上的富貴霸主。

如果甘于命運,那小童、鄉人難道就該這樣慘淒?

如果甘于命運,那惡人難道就該富貴榮華?

不!父親、母親,施夷兒沒有錯!

我不願屈膝為奴。我不願依附強橫。我要渡過天河改頭換面,都沒有錯!

為什麼行惡如他們,堂皇在人間,從無過錯如我,卻避人眼光,要被當做妖怪?

我只是想作為人活著!

我只是想要一個公平!

施夷咬定牙關,心中一念,河水中無數暗流便似對準她沖來,拽著她下沉的泥殼被沖的從她身上徹底散去,但河水如削,竟在沖走泥殼的同時,將施夷的肌膚、血肉也一片片沖刷走。

不遠處的所有人都看到,施夷似乎絲毫沒有疼痛之感,眨眼就被沖刷成了一具白骨。

隨即,那些舊的、沉重的肌膚血肉,化作了塵埃,散在了黃河水中。

而新的肌理又重新一寸寸自白骨上長出。

完好無損的施夷且被河水托出,如凌波女神。

施夷低頭一看,驚奇地發現自己衣物絲毫無損,身體倍覺輕盈,竟然在河水上御波而行。

那那原本墜她入底的天河水,卻反而變做了托著她的力量。

她抬頭尋覓,卻見河水上浮著一只雪亮的新鳳。

老鳳身上的羽毛也一樣掉了許多,又重新長了出來,煥然一新。眸子也清亮得如圖赤色的寶石。

它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也輕松了許多,此刻,正含笑望著被河水托起的施夷,溫言道︰「走吧,施夷,我們溯流而上,去往白玉京。」

施夷回頭望了一眼那河水中被向遠處沖去的、她舊肌理化作的塵埃︰「鳳,那些是什麼?」

「那些是將被歷史沖刷走的塵埃。」

「那我是什麼?」

「你是最終自塵埃里走出的施夷。」

「如果我沒有掙月兌塵埃呢?」

「那你就將化作泥人,一直墜到天河最底下,摔下人間。」

波濤之上,鳳凰高飛,施夷女凌波而去。

天山上,安琪拉微微合眸,向眾人點頭肯定︰「他們內在還是本人,只是情緒情感亮堂輕快了很多。這條天河沒有替換本人。」

「我們也渡河。只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必須慎重選擇渡河的人選。選一部分人渡河,其他人留守。本次采取自願原則,認為自己可以渡河者,出列。」

王勇的視線掃了一圈眾人,但看到剛剛施夷身上那悚然一幕的大部分資深者,都微微不適地低垂了目光,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們都听到了老鳳的話。

只有在某方面有所執念的人,才有可能響應文本世界某些方面的共振,成為資深者。

但他們雖然有所執念,卻到底都還是血肉之軀。

不是每個人都敢說自己能夠像施夷和老鳳那樣在生死面前,仍然所求甚堅,決不放棄。

見此王勇的眸子微微一沉,正欲開口,卻听一旁臂挽紅綾的少女向前走了一步︰

「我去,哥哥。」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