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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雲煙被黃昏的軟風垂著。

鐘念萍無心四月末的野花, 無心濺起的水花, 蔫蔫地坐在公交站牌旁的椅子, 頭發散亂, 發黃的臉,眼楮眯著, 病懨懨的, 打扮樸素,卻背著一個與她外表不大合襯的時尚書包。

一旁的年輕女人穿著職業裝,像是白領。從小包里掏出一面化妝鏡,對著鏡子補妝撲粉。

穿著格子短袖, 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牽著六、七歲的小孩, 囑咐他在補習班好好上課。

老太太提著菜籃子, 坐在她身旁,絮絮叨叨著年輕人听不懂的含糊話語。

滴滴滴——遠遠地,來了304路公交車。

這個站點比較偏遠, 在郊外,想要到潭州市里去,只經過三路公交, 顯然,公交站牌下的五個人,都是在等這幫公交車。

老太太當仁不讓地擠到了最前面, 男人抱起小孩,女白領把鏡子放回小包,鐘念萍也頭腦昏昏地站了起來。

尾氣味沖鼻而揚, 飛塵撲面,老太太蹣跚地上了車。男人跨上車,年輕女子掩著鼻上了車,鐘念萍跟在女白領身後,扶著車門,一只腳才踩上台階,忽地眼前一黑,仰面向後倒去。

砰——她摔在地上,後腦勺著地,一動不動。

司機嚇了一大跳,連忙停了車,打開隔板,   地下來查看,發現她暈過去了。

司機向滿車探出頭來的乘客道了一聲歉,乘客也理解,叫他快點兒打電話叫120過來。司機打開手機的時候,鐘念萍卻自己從地上猛地彈了起來,像一尾打挺的鮮魚。

司機嚇得連退幾步,見這憔悴的中年婦女一臉茫然地站在那,似不知今夕何夕。他小心翼翼地問︰「大姐,你沒事吧?」

「啊?」鐘念萍頭昏腦漲地︰「哦,沒事沒事,剛暈了一下,我偏頭疼,不要緊」說著就要扶欄桿上車。

乖乖,那聲後腦勺著地的砰的一聲,听著就疼。就這還說沒事?司機連忙勸道︰「大姐你別強撐,身體要緊,先去醫院看看吧。」

車上的乘客等得不耐煩了,有人喊道︰「沒事就快些走吧!」

「就是啊,這荒郊野外的,也沒什麼看病的地方,要看病也先上車到市里再說吶。」

鐘念萍自己也忙說有急事,不打緊,司機只得扶著她上車,囑咐道如果有不舒服的,千萬別強撐著,趕緊叫救護車。

車子開了,鐘念萍將與她外表不相襯的時尚書包取下,抱在懷中,坐在老弱病殘孕的專坐,兩只眼茫茫然地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一只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她舉止怪異,車里還有座位,其他乘客就都坐得離她遠遠的。只有一個看起來年紀大概五十多歲的大媽,一搭在她後頭的位置,一手攀著鐘念萍的座位,搭訕道︰「老妹啊,你這是偏頭痛?」

鐘念萍的兩只眼木木地轉過來︰「是,偏頭痛。」

「唉,我媳婦也有偏頭痛,一疼起來,就在那打滾,吃了藥就呼呼大睡,讓我兒子伺候她。」

大媽肺活量大,嗓門高,唾沫四下飛,鐘念萍臉上被濺了飛沫,訥訥地︰「偏頭痛發作不好過,你兒子疼媳婦」

「他懂什麼!有了媳婦忘了媽!你說這些年輕人,一點小病小痛的,就干個什麼活都不行,我叫她洗點衣服就叫苦,一副嬌貴樣。我們年輕那會哪有這命啊」大媽嗓門又高了一度,痛斥兒媳。

鐘念萍怕「洗臉」,只得扭臉不語,耳邊廂只听得滔滔不絕。過了一會,大媽又親親熱熱地拍她肩︰「你這頭疼,哪去?醫院?」

「給我女兒送包去。」

「我說呢,胡里花俏的,原來是你女兒的包。」

大媽試圖同她繼續攀談兒女,再從她女兒引出自己兒子,好繼續抱怨兒媳,誰知鐘念萍竟一聲不吭了。大媽高談闊論了一陣子,也沒得什麼趣味,便放了她,加上到了站點,下自己的車去了。

「前方到站——第一師範站。」

鐘念萍扶著把守站起來,準備下車,卻因司機的一個急剎車,站立不穩跌倒。耳邊听得司機的叫罵聲︰「這龜孫!轉向不打轉向燈,搶公交專用道!急著投胎啊!」

前方的小轎車怡然自得地搶道駛開了。鐘念萍跌在地上,書包也滑到了一邊。

看不下去的女白領上前扶她,上車的人正涌來,鐘念萍反應過來,惶惶地向她道謝,拎起書包,就跌跌撞撞地逆著人潮下車去了。

女白領眼角余光瞄到地板上還落了一本書,喊了一聲︰「大姐,你的書!」

但這時,鐘念萍早已走遠了,車門正緩緩合上,新上車的人群挨挨擠擠地,數條腿晃來晃去,像森林一樣,縫隙里只見得那本書被人群踩來踩去,在車上晃蕩,微微放著金光,滑向車門。

女白領再定楮看的時候,書早就無影無蹤了。

天色已經全暗下去了。

鐘念萍拖著疲憊的身軀下了班,看見女兒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櫃。

袁煦見她進屋,問道︰「媽,你送我包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我包里有一本書,我上文學課的時候差了一本書」

鐘念萍答非所問道︰「書?哦,你不是要期中考了嗎?看書去吧。一會飯菜就做好了。」她神色呆呆的,面容憔悴,走向廚房的一角,卻砰地一聲撞到了煤氣灶,袁煦嚇了一大跳,接下去的話也忘了,趕緊上去查看母親是否撞傷︰「媽,你沒事吧?這幾天你怎麼怪怪的?」

「媽沒事。」鐘念萍搖搖頭,「你回去。」

袁煦看她確實沒有撞傷,又被趕了兩次,躊躇片刻,見母親精神頭不好,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那我先回屋里看書了,有事一定要告訴我啊。我現在長大了,可以幫你的忙。」

袁煦回屋了,鐘念萍倒了油,擰開火,準備炒幾個小菜。

鍋里,金黃色的豬油一點一點冒泡,鐘念萍的思緒也開始飛濺。

要錢?不行,女兒的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怎麼辦

可是,我才四十二歲

豬油開始沸騰,炸起來。

要錢?不行,老袁每天三班倒,身體又不好,已經很辛苦了,我不能給他增添負擔。

可是,我才四十二歲

油在鍋里滋滋作響,飛濺。濺到了她的皮膚上,鐘念萍卻仿佛無知無覺一般想︰「醫保的錢不夠反正是絕癥不治了吧」

她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一樣被重病擊垮,最後卻拖累垮了家庭,她雖然成績優異,卻讀到初中畢業就倉皇地打工。

「可是,我才四十二歲」

將菜倒了下去,痛覺仿佛忽然回歸,鐘念萍已經下定了決心。

袁煦坐在屋里,桌上一盞台燈,一本攤開的書。

她看了一會,始終看不進去,心浮氣躁,抽了一張草稿紙出來,在上面寫寫畫畫。

「下一學年的學費xx每個月的生活費xx打工賺的錢收xx」

算了一會,袁煦喃喃︰「還是太多了可以再省一點生活費,兼職還可以再兼一份」

寫著寫著,她瞄到一旁的一張硬卡紙。心里想起那本丟了的書,輕輕地將筆一劃,在紙上又單列出一份支出︰「上海行,住二日,車費加住宿xxxx元」

她買書時抽中了全國小說家大會的特別邀請函,雖然那本書不知道為什麼丟了,但是邀請函卻還在。這場大會將持續三天,場館的位置早已預約到了場館外,而她持有的邀請函,卻可以直接入場。她最崇拜的作家賈文豪先生也將出席這場大會。據說大會的後兩天,會議結束後,各位作家將展開讀者見面會,現場簽名。

袁煦雖然為人穩重,得到邀請函時,卻興奮得徹夜未眠。她不想耽誤考試,卻也不想錯過這一機會。

但算了又算,這筆超過千元級別的來回動車票及食宿費用,已經超過了她打工的收支,她兼職的錢,大多填在生活費里了。現在離大會開始沒多久了,再去打工是來不及的,她現在手頭的存款也不夠。除非向爸媽開口要錢

要錢袁煦想起母親每每到天黑才一身風塵還家的身影,憔悴的面容。

可是,她真的想去啊

要錢她想起父親幾乎全年無休,三班倒加班,勉強養家糊口,以至于早早敗壞了的身體。

可是,她真的想去。

鼻尖冒汗,筆尖用力,筆珠掉了,水筆咯 一下在紙上劃出長長一道,壞了。袁煦長出一口氣,已經做好了決定。

夜深,天全黑了。路燈附近飛著幾只蛾子。

袁康成走走停停,心神不定,身上的藍工裝一路落著細細的灰。

走到路燈下的時候,他停住不動,從衣服右上方的口袋里取出一盒煙,抽了根煙,點燃打火機。蛾子看到更明亮的光,向他撲來,他揮著手,將它們趕走,免于被燒穿翅膀。

吸了一口又一口,煙氣裊裊上升。他向右邊看了一眼又一眼,剛抬起腳,又躑躅不前

他該怎麼向妻兒開口呢?

老潘家里也不寬裕,今天修機器的時候被絞掉了兩支胳膊,血淋灕地,當場暈了過去送到醫院。他妻子來看他,哭成了淚人兒。他們工友心里也不好受,老潘是廠里的老人,一向為人寬厚,有什麼難活,他從來不吝嗇指教新人,許多工友都受過他指教;誰家里有個急事,要代班,求求老潘,他多半也都會答應。

因此,他們工人們聚集起來,一個下午都和廠里、和老板談判,希望能為老潘爭取更多的賠償。

但無論如何,老板拿出的數字都不叫人滿意。甚至老板放話說,就算告到法庭上,也就這個數,因為老潘是自己操作失誤,才導致機器忽然開動,何況老潘胳膊是沒了,但昂貴的機器也因此徹底損壞了。

可是這能怪老潘嗎?老潘年紀已經五十了,還要三班倒,剛熬過幾宿的夜。

他們此前也抗議過,要求老板每周至少讓他們休息一天,但是老板說︰少開一天工,就少賺一天錢。少開一個小時工,就少賺一小時錢。你們如果不想干,多的是年輕人干,或者我花點錢去買自動化的機器回來,雖然花點錢,但是機器不用休息,比你們劃算。

他們大多年紀不小了,要養家糊口,知道最近不少其他廠里辭退了工人,代替以自動化的機器,一時嚇得噤聲。何況制造業里的許多工廠確實都是這樣基本全年無休,大部分工人習慣了。

可是,無論如何,老潘殘廢了,就算裝上義肢,也干不了重活了。至少廠里的原來活計,他是再也沒法干了。

老潘都五十多歲了,沒學歷,也沒技能,半輩子就干這個活。他結婚晚,兒子還在讀高三,他老婆也是工人,但賺錢少,只靠她一個養不了一家人。何況老潘還有個體弱多病的老父親,時不時就要住院。所以,老潘才會拼命地干活加班,結果熬夜昏了頭,操作失誤。

這點賠償,對于潘家人來說,杯水車薪啊。打官司也請不起好律師,哪里打得過高薪聘請律師的老板?

工友們面對老潘妻兒絕望的神色,商量了一下,打算湊一湊,湊足三十萬,怎麼也得讓一家人撐到老潘兒子讀完大學,不能讓老潘他爹斷了醫療費,也不能讓一個成績不錯的孩子就此放棄學業,跟他們一樣,當沒前途的廠工。

想起老潘一家人老弱病殘的,想起自己剛進廠里時,老潘照顧過自己,想起他平時的為人袁康成猛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

要錢念萍的身體也不算好,還要額外操持家務,他留給她的錢,是讓她照顧自己,買藥吃,和照顧家用的。

可是,老潘他唉。

要錢小煦剛讀大一,還要交上兩年半的學費還有她的生活費,她在大學里,有些額外的開支,總不能讓同學看不起。不能叫那孩子老是自己跑去兼職打工,他們導員打過幾次電話了,說她好幾次累得上課睡著了。耽誤學習可不成。

可是,老潘一家人

要錢家里每旬也還要還房貸

可是,老潘他多好一個人啊。

煙圈盤旋著上升消散,蛾子被煙燻開。袁康成定了定神,依舊躊躇不定,不知道怎麼向家人開口,但看到家里的燈已經亮了很久了,知道妻女應都在等自己回家吃飯。

只得硬著頭皮,一步步地向家里挨去。

晚餐是幾樣小菜,有一道肉。飯盛滿了,碗筷擺好了。

一家三口落座,比起往日的其樂融融,今天飯桌上難得的沉默,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食欲。

還是鐘念萍說︰「快吃吧,飯菜就要冷了。」

三個人才都拿起筷子,一語不發地扒飯。

扒了幾口,又都不約而同地放下碗筷,你看我,我看你。

袁煦捏著筷子,望了望父母,張口想說話。

但燈光下,母親的臉色蠟黃憔悴。袁煦知道母親有偏頭痛,今天又犯病了。

而一邊的父親,四十來歲,則頭上已經生了斑斑白發,背脊佝僂,皮膚發皺。他剛剛熬了一宿的夜班。

袁煦夾了一筷子菜,堵住了自己所有想說的話,咽下,笑著說︰「爸,媽,你們也吃飯。」

鐘念萍點點頭,但袁康成卻神色很是躊躇,終是開了口︰「念萍,小煦。我今天去醫院了。」

「爸,你身體不舒服?」

袁康成嘆了口氣︰「是你潘叔叔。他今天維修機器時有失誤,機器忽然開動,兩支胳膊都給絞里面了」

鐘念萍嚇了一跳︰「老潘怎麼樣?」

「送醫院里搶救了。搶救過來了,不過人是殘廢了。他老婆苦得不行,都沒敢告訴兒子和公公,生怕耽誤兒子高考,讓公公操心。」

「廠里打算賠多少錢?」

袁康成說︰「按五級傷殘算,打算賠十二萬。老板說,他沒倒過來要老潘賠機器的錢,已經是看在他是老工人的份上,仁至義盡了。」

「他兒子不是要讀大學了嗎?老潘他爹好像現在還因為住院吧?我記得他們家還有房貸要還,這個數夠嗎?」鐘念萍關切地問。

「我們也覺得太少了。」袁康成猶豫了良久,「廠里工友們商量了一下,想好歹給他湊到三十萬」

鐘念萍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毫不猶豫,放下筷子說︰「你等等。」就登登登地回了房間,不一會,翻出一本存折,拿了過來︰「老潘是個好人,好人不能命這樣壞。這里還剩七萬,你留三萬給小煦當學費和生活費,平時的家用,我自己的工資夠了。房貸的錢,從你工資里扣也足了。你取四萬去吧。」

袁煦連忙道︰「爸,我這里還有幾百塊,也湊一下吧。」小時候她得過闌尾炎,爸值班,媽也在上班,急得不行,就給潘叔叔打電話,他立刻趕過來,送她到醫院,醫藥費都是他給墊的。

袁康成接過被塞得皺巴巴的存折,擦了擦眼角,咧開笑了︰「成,我明天就去。」

這時候,飯菜已經有些冷了,一家人卻再次有說有笑地吃起飯來,氣氛輕松了不少。

袁康成笑著給妻子夾了菜,擠眉弄眼︰「過一個月,是你生日,我打算請假,帶你去旅游一天,你想好去哪。」

鐘念萍有些害臊,白了他一眼︰「當著女兒的面,說什麼呢。都這個年紀了,整什麼胡里花俏的。」

袁煦笑道︰「媽,四十三歲還年輕著呢。」

「四十三」鐘念萍卻忽然有些悵然︰「也不算太年輕了。」卻又一笑帶過去了︰「還早著呢,到時候再說吧。趕緊吃飯吧,菜都涼了。」

等飯菜帶來的煙火味徹底散去,夜已深深,袁康成翻了個身,鐘念萍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推開臥室的門,到儲藏櫃翻找了一陣子,翻出了一小瓶的藥,握著它看了一陣子,放回原位,又將墊在藥下的那張確診通知書一條一條撕了,轉身若無其事地走回了臥室。

她轉身的一霎,門縫里有粉紅色的煙霧悄然彌漫進來,卻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猛地彈了回去。

走進臥室之前,鐘念萍只覺赤著的腳踝上一陣濕潤的微涼,脊背上一股寒氣竄起。她出于某種無法言說的,人類幾萬年積累的本能,回頭看了一眼。

室內靜悄悄。什麼都沒有。

窗外,城市上空,似乎彌散起粉紅色的煙靄,將都市攏在了夢幻之中。

但異象一閃而過。她再看時,依舊唯有幾點慘淡星子懸在灰蒙蒙的夜空里,和著其下冷冰冰的燈紅酒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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