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美子被這群鬼怪擒住的第一周, 她被關在一間帶廁所的房間里, 好吃好喝地住著。
但是, 她把飯菜倒了, 把喝得砸了,被子撕得一團亂麻。最後嘴唇月兌了皮, 頭發散亂, 眼神警惕地躲在角落里。
來給她測量體溫的護士「毛娼妓」,是被她硬生生砸出去的。
她鬧得這樣厲害,以至于身穿紅衣的絕子,聞言到她的關押處來了。
一見這紅衣女子, 熟讀日本神鬼故事的小林美子, 便知這是這群現代舉止的妖鬼里的大鬼。
「護隱紅葉。」小林美子掛著溫婉的笑容, 那笑意卻全然是冷的︰「你們要殺要剮隨意,不用搞那一套假惺惺的。」
紅衣的絕色鬼女,卻說︰「這位女士, ‘戶隱紅葉’什麼的。叫別人的種族名,真不禮貌啊。」
她語言溫和,小林美子微微一怔。
紅衣鬼女便自我介紹︰「我叫松雪桃子。是本縣的縣委書記。」
「縣委書記」, 這個陌生的屬于外來詞匯的日語詞,讓小林美子更加不明所以。她先是楞了楞,隨即向後縮了縮身子, 更加警惕。
「小林美子,女,二十六歲, 秋田縣人……」
紅衣女鬼——松雪桃子,卻取了一份檔案似的東西,念了起來︰
「初中畢業後,曾育有一子。後前往東京。現于日本政府的特殊安全省任職,為秘密人員領袖。」
「我們沒有調查錯吧,小林女士?」
小林美子披頭散發,神色冷淡,緊緊閉著嘴,只有攥緊的雙手,泄露一絲她的情緒︰
僅僅一周,她作為隱在暗處的特殊安全辦的秘密工作者,就已經被調查了出來。
這次的靈異類文本,等級絕對不低,恐怕滲透得比日本政府想象當中還厲害。
國家輕敵了。
「小林女士,根據我們政治.局的決議,您作為俘虜,恕我們無法釋放您,您將與其他最近的犯人一起,被移交長崎縣監獄管理,您將被歸類為政治犯。」
「政執犯?」小林美子終于出聲了,她譏笑道︰「你們一群鬼怪,一群異界生物,有什麼資格擅自制定陽世的法律?又有什麼資格判處我犯罪?能判處我的,只有我的國家。」
松雪桃子合上手中的檔案︰「我們有沒有資格,並不是你說了算的。小林美子女士,您雖然是政治犯,但在我們的調查中,您實在是一位愛國者。我們不會傷害您,只希望,您能夠早日醒悟。」
小林美子冷聲︰「醒悟?我倒是希望你們治下的平民早日醒悟,不要再被你們這些東西迷惑。」
她雖然生了一幅溫婉大方的容貌,此時表現出來的言行卻十分強硬,頑固不化。
松雪桃子笑呵呵地合上檔案︰「那麼,我們拭目以待吧。不過,小林女士,我想,您拒絕飲食,卻不像是想等著人民醒悟的樣子。希望你放心,飲食上,我們不至于動手腳。」
小林美子面無表情,但是當晚,確實不再抗拒食物,只是,面對護士幫她體檢的要求,仍舊十分警惕。
次日,小林美子身帶枷鎖,被移交給了長崎監獄。
移交過程中,她一語不發,看著周圍其他被一同移交的垂頭喪氣的男女政治犯,和形貌猙獰的鬼怪,趁人不備,她再次發動了特質。
銀光遍地,鬼怪們先如臨大敵,但是隨後,卻是小林美子大受打擊——因為銀光一放出,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松雪桃子聞訊趕到的時候,小林美子正失魂落魄地,她的表情,似乎在說︰不可能我的特質為什麼在這里失效了
松雪桃子松了一口氣,嚴厲地警告小林美子︰「小林女士,我黨寬宏,但是請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們的底線。」
並囑咐其他看守者要重點看押小林美子。
這一次,小林美子沒有再試圖反抗,她順利地被押到了改建後的長崎監獄。
和她一起被關押在同一分院的犯人,大多是長崎的一些原高層官員里的女子。
這些高層里女子極少,因此分院相對來說,顯得住宿環境十分寬闊。
小林美子一到,便打定主意,將這些無辜的官員聯合起來,伺機救出監牢。
由于女政治犯人少,她們是每人一間宿舍的,每天早上八點醒來,然後吃早飯,吃完早飯,就被鬼怪們組織起來進行勞動。
勞動的內容,一是洗自己的衣服,收拾房間,然後在鬼怪們的組織下,分組打掃小院子,清理垃圾。二是到有機器的廠房,去做紡織的工作,她們不單單是用機器紡織,還要學習怎樣修理機器。
院子的公共區域,是有洗衣機的,還要晾衣桿。只要先手搓干淨難以洗淨的地方,再放進洗衣機,一會就能洗完自己的衣服。
收納整理自己的房間,打掃院子,清理垃圾,這在小林美子看起來,更是正當的要求,是很簡單的,遠遠算不上虐待。
但是其他女犯們便抱怨連連,其中一個即使到了這里,依舊化著妝,看得出來自小養尊處優的女犯冷笑道︰「說什麼男女平等,卻叫我們自己干這些只有女子學校才教的家政活,這還不是歧視女子們!」
另一個心有戚戚然地附和︰「自小,日本女子,寧可讀書差,都不可不通家政,好方便做主婦,服侍男子!這便是赤果果的歧視!想不到,我等為女性之權,做到這份上的官職,卻還要被逼著回去干這些活。」
還有的說︰「連最基本的化妝品都沒有,可憎。」
鬼怪們雖然沒有沒收她們的私人物品,但是超過基本的生活所需的東西,比如瓶瓶罐罐的化妝品,都另外放了地方存了起來了。
她們當中一些人,便斜睨著眼,看動作略有生疏,卻手腳麻利地收拾了自己的房間,洗了衣服,開始掃院子的小林美子。
雖沒有說出口,眼神卻頗為鄙夷。
小林美子微微一頓,停下了掃把,她正想說話,便見一個「毛娼妓」——穿著監獄人員的工作服,帶著其他鬼怪進來了,它一看現場,髒亂的衣服被亂丟,掃帚被丟得七七八八,這些女犯還喊著虐待、歧視,就問︰「怎麼了?」
「你們,不是說什麼男女平等麼?」為首的女犯傲然道,「連清潔人員也沒有,讓我們回去做這些家庭婦女的工作,難道是男女平等?我們連在家中,也沒有這樣重的家務負擔。」
渾身披著毛發,體格柔弱的「毛娼妓」,卻不客氣地說︰「這是一個有手有腳的人當做的事。這同男女平等有什麼干系?男犯一樣要做衛生,清理自己。」
還有女犯不服,監獄工作者就干脆帶著她們去男犯所在轉了一圈。
男犯們在這個時間,同樣滿頭大汗地學習手搓洗衣服,還有的收納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的時候,手忙腳亂,一些穿著工作制服的女鬼便耐心地教他們整理。
縣長甚至手拿掃帚在笨拙地掃地。
看見女犯,他們都轉過頭了,頗覺羞恥。
女犯們看見男犯如此,有好幾個都笑出了聲。
等回到院子里,帶著她們的「毛娼妓」叫做夏樹,是她們的看守。
夏樹指著她們滿地亂丟的掃帚問︰「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政治門閥出身的小姐,從小有佣人服侍,讀書時候,你們的貴族學校里也有專門的清潔人員。你們做這些,是門面,是點綴。可以不做這些,也並不是因為男女平等,而是家庭豪富,有佣人替你們做了。」
「我也是日本」夏樹說到這里,頓了頓,繼續說,「我也曾活在日本的土地上,也是日本的女性。你們要論‘女權’,好,我同你們論。打理自己的基本衛生,難道是羞恥嗎?如果只教女性做這些,甚至專教女性做這些得話,我個人也贊同你們的意見。但是,今天,你們拿這一點來做文章,卻不是出于‘女權’,全是逃避勞動,借機鬧事而已!」
她首先拿起了掃帚,遞給了開頭鬧事的女犯︰「你說要男女平等,現在,男犯也做了,你們說要平等,那麼,你們做嗎?」
為首的鬧事者環顧一圈「姐妹」們的神情,咬著牙奪過了掃帚,一身不吭,開始掃院子。
她笨手笨腳,甚至把塵土掃到自己身上,但終是開始掃了。
其他人面面相覷,也只能拿起了掃把。
夏樹這才說︰「至于你們反映的女子專受家庭教育,從而被局限在家庭里的問題,光是嘴頭上說,並沒有作用,就像你們日本舊政府嘴皮子說要放男女平等,結果整整一個大縣,這院子里的女政治犯,只有你們這寥寥幾個,還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出身。你們上午勞動完,還有下午的社會參觀。我希望你們好好看看我們接管長崎後,到底怎麼解決你們說的這個問題。」
這些自覺自尊心受到了侮辱的門閥小姐,卻一聲不吭地,排斥著她直到離去。
甚至連一開始主動打掃的小林美子,也受到了她們的排斥,沒有一個人同她搭話,她要說話,她們便沉默冷淡地看著她。
她還依稀听到有年輕的女犯說︰「听說‘晴明’呵,平民」
小林美子知道,這一次聯合的效果肯定不好,因此只是默默地拿起了掃帚,重新等待時機。
掃地的時候,她忍不住想︰雖然這些鬼怪……雖然……但是,它們說的話,卻不叫她反感,甚至頗有說到她心里的感覺。
隨即,她又警敏起來,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被它們蠱惑,而低著頭打掃了起來。
打掃完後,她們休息了一會,又被帶去了工廠。這是專門生產襪子的工廠。
工廠里,已經有不少工人在了。
看見她們,有人吃了一驚,也有人只是默默低頭繼續干活。
反而是這些女犯十分驚訝︰「殘疾人……」
她們看到的工人,盡是一些女性殘疾人。
但是看得出來,她們此前受了夏樹的教訓,沒有頂撞,只是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地听著那個只能坐輪椅的女工人代表,來給她們介紹工作,安排崗位。
因自動化的程度極高,其實工作並不重,還有原工人教她們怎麼修機器。
工作時間也安排得相對寬松,大部分工人干了一部分活,鈴聲就響起來了。工人們成群結隊地出去休息,喝茶,吃點心。
等過了十五分鐘,才不緊不慢地回來在崗位上繼續干活。
而女犯們作息的時間和工人一致。
上午的工廠勞動結束的時候,就休息了好幾輪。
午休的時候,鈴聲響起,她們有說有笑地去食堂吃飯了。
政治犯們上午的勞動也結束了,她們回到了監獄的院子里。
夏樹讓她們吃完飯。吃完飯,休息了一小時半,給她們準備了排球、乒乓球、圍棋、繪畫等活動工具,讓她們自由選擇休閑方式,或者散步,想午睡的也可午睡。
等午休結束的時候,夏樹又過來通知她們︰
下午先進行學習交流。交流內容為上午參加工廠勞動的感想。學習時間結束,再出去社會參觀。
「大家先自由交流一會,準備一下發言,我馬上就回來。」夏樹這樣說。
夏樹說的時候,女犯們一聲不響,很不配合。
夏樹一走,憋了半天,比起勞動的累,更感到好奇,只是在夏樹面前不肯說話的女犯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
小林美子卻一邊听,一邊找可供逃月兌的機會。
「它們還說自己不是惡魔?」一個在這段時間以來,好吃好喝地住著的女地方議員,脾氣火爆地大叫起來︰「它們竟然叫殘疾人干活!」
另一位,家里握著長崎造船大業命脈,自己名下也有好幾所會社的女犯說︰「我倒是……很好奇。這家工廠怎麼運轉下來。」
她說︰「工人們一個上午,真正工作的時間,才多少時間?一個上午八點半開始工作,到十一點半結束,三小時,期間卻有三次休息,每次十五分鐘,也就是說,工人的工作時間,才兩小時多十五分鐘。」
「我之前,看了她們的工作時間表,下午的工作時間,是從二點半開始,到五點半下班。期間有一個二十分鐘的大休息。也就是說,她們一天真正的工作時間加起來,六小時沒到。我听她們說,她們的工資,卻是固定的,和日本社會大部分正式工差不多。如果是我家的企業,不可能會雇佣這樣的工人,效率太低。」
另一位名下有服裝企業的女犯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我查看了一下她們生產的襪子--這些是最普通的,連花紋都很少的普通襪子。如果要和外界企業競爭的話,恐怕根本賣不出去,就算賣出去,也賣不了什麼高價。這樣子,恐怕企業會虧損。」
「雇佣一群手腳不快,又不便宜,總是休息的殘疾人來做工,這工廠的主導者,怕是發了失心瘋。」家里涉足造船業的女犯總結。
「她們的工作效率極高,襪子的質量很好。」小林美子觀察了很久,鬼怪外松實緊,哨崗分布得天衣無縫,根本沒有逃月兌的忌諱。
但她一邊觀察一邊在一旁听了很久,卻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話。
她們難得搭理她的看了過來,小林美子說︰「你們說她們總是休息,但是,我卻注意到,工人們工作的時候,是全神貫注的,很少有人偷懶,或者出神,或者找借口溜號。」
「而且,那些襪子,雖然不花俏,卻質量非常好,很結實舒服。我听說,定價也不高。未必會虧損。」小林美子之前捻了捻襪子,以她……的經驗,這樣的襪子,絕對是平民購物的首先,屬于物美價廉,很難穿壞的那種。
「嗤。」手中握有服裝類會社的女犯忍不住笑了,輕蔑地反駁小林美子︰「就是因為這樣,企業才可能虧損,沒有利潤。而且,這家企業,會成為行業之敵。」
她略帶好奇,又略帶自傲說道︰「如果襪子做得太差,消費者不會買。但是,如果質量做得太好,那些只圖省錢的平民,在襪子穿壞前,又怎麼會再來購買?他們十幾年,二十幾年的穿不壞,那豈不是再不來買?越是這種要價低廉,向平民出售的襪子,質量越要做控制,不能太差,也不能好過一定界限。像我的廠,服裝質量能控制精準到一年就壞。當然,不涉及質量的諸如花紋之類的,倒是盡可以漂亮一點。」
小林美子默然片刻,正要開口,卻听到腳步聲,一群人立刻閉住了嘴巴。
夏樹帶著工廠代表來了。
它笑著說︰「剛剛我們在走廊那頭,就听到了大家的討論聲。你們這不是能討論嗎?」
「大家討論問題的時候,我們監獄管理所,請了工廠代表來了,來解答大家的問題。」
工廠代表是個只有一只手的女工,她生著一張長臉,看起來三十歲上下,沒有化妝,留著短發,叫木村直子。
夏樹說︰「你們交流中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直子。」
一開始,一群女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維持著高貴的態度,不肯去問一個女工。手下握有服裝廠的女犯倒是一副心癢癢的模樣,卻礙于其他人的不開口,也只能眼巴巴地忍著不說話。
倒是一旁,開始態度強硬的小林美子,忽然問︰「你們的工廠,把東西做得那麼好,不怕虧損嗎?」
她一問出口,一直對此很好奇的服裝會社的女犯,也順坡下驢,附和道︰「我也對此感到好奇。」
面對這些出身顯赫的女犯,直子作為女工代表開始是有些局促的,她只有小學學歷,又早早殘疾,這些年在底層混跡,吃了不少苦頭。
但因女犯也和她們工人一起,勞作了一個上午。這些大小姐們,一個個手腳笨拙,時常引起工人們善意的哄笑,還要工人教她們最基本的操作,除了高高在上的態度,看起來實在不像電視上吹噓的樣樣精通的社會精英。她便待她們也漸漸如尋常人了。
直子想了想,便說︰「襪子,大部分,還是我們自己用了,我們生產襪子,不是為了利潤,是為了……」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賣給別人,賺錢,你說的。自己用,要做好。」
她文化不高,一旁的夏樹卻說︰「你們說的,襪子質量的爭論,在為利潤而生產的時候,是正確的。」
「當你為了賺錢獲取利潤而生產的時候,那麼,確實如你所說,需要控制質量不能好過一定界限,才能利潤最大化。」
「但是,這家工廠,是為了滿足人民需求而生產,不是為了利潤而生產。」
在一群女犯驚訝睜大的眼楮里,在小林美子若有所思的眼神里,夏樹說︰「因為,這家工廠,是殘疾工人工會共有的,是黨專門為他們建的。目的並不是盈利,不是賺取多大的利潤。而是一讓他們能夠自己用勞動來自力更生,二是為了滿足附近的人民的需求。」
她取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一雙襪子,這雙襪子是工廠里生產的,質量極佳,看得出來,柔韌結實,布料舒適。
鬼怪外形的夏樹,笑著問他們︰「這些襪子,最後的結果,大部分是通過分配、一部分極低的成本價,流回工人手上,流到和工人們相識的附近居民們手上。你們希望給自己用的,給自己親友用的東西,是質量糟糕,早早就損壞的東西嗎?」
話到這里,女犯們都一時啞然。
夏樹卻淡淡道︰「為利潤而生產的時候,自然不希望質量太好。為滿足人民需求而生產的時候,也是為自己而生產的時候,產品最終會分配回自己手上,那麼,自然要用最好的質量。」
「至于你們說的工人工作時間問題。」夏樹略帶諷刺地笑了笑︰「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一周工作六天,為你們家創造跑車、別墅。工人想盡辦法磨洋工。五小時的工作,拖到十二小時做。」
「一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六小時不到,為自己工作,工作早點做好,早點休息。所以在六小時的工作時間里,盡量把活全部干完。」
「兩種情況下,你們覺得誰效率低?」
女犯們頗為難堪地不言語了。
小林美子前半生早早輟學,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道理,卻一時听得入了神。
等女犯們都沒有新的問題了。
下午的學習時間也結束了,他們得到了一段社會參觀的機會。
她們去的是一所學校。
而與此同時,小林美子踏入校門的一剎,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虛幻呼喚,似乎穿越了極其遠的距離到了她耳畔︰「……滋……美子……天皇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