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似假的話落在田坎上, 沒有引起絲毫恐慌。
沈珠曦抬眼看了他一眼,半是奇怪半是責備地說︰「你才不會。」
「為什麼?」李鵲問。
「李鶩相信你。」
「大哥相信我,所以你也無條件地相信我?」
「不太一樣。」沈珠曦頓了頓, 認真說道, 「李鶩相信你,而我相信李鶩的判斷。」
這其中的區別, 或許換個人來听就一頭霧水,但李鵲馬上就懂了她的意思。
「那是從前,可現在不一樣了。」李鵲說,「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沈珠曦吃驚地看著他︰「我知道了什麼秘密?」
李鵲︰「……」
過了片刻,沈珠曦回過神來, 想起了瓦子里听到的話。
她皺起眉,不解道︰「這件事很少人知道?」
「許多人都知道。」
「那你有什麼理由殺我?」沈珠曦問。
李鵲一時沒說話,他在心里想︰大哥, 你不是總說嫂子是呆瓜嗎?她可一點都不呆啊。
「崔娘說的話是真的, 我當過龜公。」李鵲說,「你不覺得和我走在一起都難以忍受嗎?」
沈珠曦搖了搖頭, 說︰「如果有別的選擇, 沒有人想去那種地方。」
「我殺過人, 也是真的。」李鵲看著她的眼楮,「你不怕嗎?」
她猶豫片刻, 說︰「有一點怕。」
「我怎麼沒看出來?」
「因為我相信——」沈珠曦迎向他的眼眸,杏眼清澈,目光真誠。「你不會濫殺無辜。如果你殺了人, 那也一定有對你而言,非殺不可的理由。」
「……」
李鵲喉結滾了一下,等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張開嘴唇的時候, 已經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他抿緊嘴唇,忽而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你等等我!」沈珠曦提著襦裙追了上去。
「嫂子,」李鵲突然說,「你一點都不呆。」
沈珠曦嘀咕道︰「我本來就不呆。」
都是那李屁人,在兩個弟弟面前老是敗壞她的名聲!
「你看見我臉上這疤了嗎?」李鵲沒有提東西的左手輕輕撫上了他那缺掉整個臉頰的側臉。「你覺得這是怎麼來的?」
沈珠曦看著他臉頰上的紅坑,遲疑片刻,道︰「……被人剜掉的?」
「是被剪掉的。」李鵲說,「是人用鐵剪刀,生生剪掉的。」
他直視前方,臉上毫無波動,只是一雙清秀的眸子冷得似冰。
「……被我殺掉的那個妓/女。」
李鵲臉上的缺陷在沈珠曦眼里變了味,這塊在她眼里,曾經可怖,後來變得尋常,甚至偶爾也覺得可愛起來的胎記一般的東西,仿佛變成了血淋淋的樣子,就像剛剛才被剪刀凌虐過的一樣。
「我出生在勾欄之地,我娘是淪落風塵的罪臣之女,在我娘死後,老鴇將我趕出了青樓。我四處流浪,在十歲那年的時候,來到了魚頭縣。」李鵲緩緩說道,語調平靜而冷漠。「我無處可去,又入了青樓。崔娘安排我做龜公,做的都是我從前熟悉的事——無非就是給勞累了一天的妓/女端茶送水,送送洗澡水罷了。青樓里的女子性格各不相同,但大多數時候,日子還是過得去。直到……」
「直到我漸漸長大,容貌長開,開始被出入青樓的客人注意。」李鵲停了片刻,復又開口,「樓里有個當紅的妓/女叫鶯鶯,她撞見她相好的公子在酒後對我動手動腳。待那人走後,她把我叫到屋子里,羞辱我,打我,拿針刺我……」
沈珠曦听得整個心都提了起來,她不由自主地蹙著眉頭,一臉焦急擔憂,而李鵲作為當事人的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平靜。
「我怎麼求她,她都不肯放過我。最後……我倒在地上,她拿起繡架上的剪刀……」
沈珠曦不忍再听下去,李鵲仍然說完了最後的話語,聲調沒有絲毫變化。
「剪掉了我的肉。」他說,「那時,我十二歲。」
「她這麼對你,難道沒人阻止嗎?!」沈珠曦氣得聲音顫抖。
「嫂子,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公道,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願意站出去主持公道。」李鵲說,「她是樓里賺錢的招牌,她折磨我的時候,我的慘叫聲整個春風苑都能听到……可是沒有人站出來過。」
「一年後,她死在了床上,身上中了整整一百刀,鮮血浸透床單。」他說,「是我殺的。」
「……」
「她剪掉我一塊肉,我還她一百刀,百倍奉還,就此兩清。」
「後來呢?」沈珠曦忍不住追問。
「崔娘要捉我報官,是大哥把我救了下來。他給了崔娘三百兩銀子,買下了我的命。我問他為什麼要救我,他說——」李鵲望著前方,迷離的眼神似是投向了遙遠的過去。「他說,我眼里有不要命的狠勁,像他以前的樣子。他對我說——既然不要命,就把這條命賣給他吧。」
沈珠曦看著比她大不了幾歲的李鵲,想安慰幾句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相比起李鵲沉重的過去,她輕飄飄的幾句安慰,實在微不足道。
李鵲扭過頭,看見她沉重的表情,啞然失笑道︰「嫂子,我都沒難過,你怎麼眼圈都紅了?」
沈珠曦連忙側過頭去︰「我沒……我是被風迷住了眼楮!」
「嫂子……」李鵲放緩了聲音,「多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做了大哥的妻子。謝我的嫂子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李鵲直白的話語讓沈珠曦紅了臉龐,羞愧從她心里涌出,李鵲要是知道她和李鶩是假成親,心里該怎麼想?
「走吧,嫂子。」李鵲一掃先前的陰霾,露出和此前無二的笑容,「說不定我們趕回家的時候,大哥也回來了呢。」
沈珠曦配合他轉移話題的話語,正想順勢說些其他不相關的話,一輛牛車恰好從一旁駛過。
牛車上身穿舊布衣的老漢輕輕拉了拉韁繩,神色拘謹地向李鵲打听一處宅院。
沈珠曦剛來此地不久,本也只是旁听一下,可她怎麼也沒想到,老漢說了半天,打听的竟然是周家的小院。
「老人家,你到那里去做什麼?你是來投奔親人的嗎?」沈珠曦忍不住問道。
老漢嘿嘿笑道,一臉滿足︰「我買下了那里的院子,今日起要搬進去啦。」
「你買下了那里?」沈珠曦驚道,「可是……」
周家院子賣了,是誰賣的?周嫂知情嗎?周壯的父親也同意嗎?
「可是什麼?」老漢露出疑色。
「可是太巧了。」沈珠曦還未開口,李鵲帶笑的聲音先響了起來。他朝老漢拱了拱手,笑道,「這位是我嫂子,她和我大哥就住在老丈隔壁的院子呢。大家鄰里鄰外的,以後要互相幫助才好。」
「這確實太巧了!」老漢驚喜道,「我和老婆子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還要多仰仗你們。等我安頓下來後,就帶著家里人來拜訪你們,希望你們不要見外吶!」
他身後坐在牛車里的婦孺聞言,紛紛朝著車下的沈珠曦和李鵲投來好奇或怯生的目光。
「老丈客氣了,鄉親鄉親,自然該親。」李鵲笑道,「你們買那套院子是買對了,它原來的主人一直愛惜它,家具一應齊全,到處都干干淨淨的,你們買下它,花了不少錢吧?」
「不多,不多!」老丈連連擺手,粗糙皸裂的臉龐上露著樸實的笑容,「這家人急著出手,價格不高,還帶了十八頭豬仔,算上豬仔,這價格就很便宜了!」
李鵲笑道︰「如此說來,老丈你還是撞了大運了,一般人可沒有這麼好的機會。」
「是啊,勞苦了一輩子,總算有自己的地兒了。」老漢唏噓道。
李鵲又寒暄了幾句,牛車才重新出發了。
「換個鄰居也好,省得嫂子一人在家時,大哥總不放心。」李鵲說。
沈珠曦憂心忡忡︰「可是……如果周嫂子回來了……」
「周嫂子有丈夫有兒子——還是兩個,嫂子不必替她操心,人的日子,始終是要自己過的。」李鵲說,「更何況,這都這麼久了,周嫂子還沒回來。說不定是想開了,決定留在娘家不回來了呢。」
「……希望如此吧。」
兩人回到李家院子,沈珠曦剛推開院子,李鶩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從里屋里響了起來。
「你走開!沈珠曦回來了,沈珠曦!沈珠曦——你趕緊過來!」
沈珠曦心里的驚喜油然而生,她忘了抱怨李鶩不客氣的召喚,快步走入了里屋。
「李鶩……」
話音未落,她就被趴在床上的李鶩嚇了一跳。
李鶩赤/果著上身,右側肩胛骨的位置有著一條四五寸長的刀傷,李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手里拿著一條白色紗布,腳邊還有一條剛換下來的舊紗布,上面除了膏藥染色,還有斑駁的紅色血跡。
「沈珠曦,他笨手笨腳的,你來給我換藥!」李鶩沒好氣地說。
「你這是怎麼了?!」
沈珠曦回過神來,強行指揮著發軟的雙腿靠近李鶩。她走到李鶩身旁,看著他背後可怖的傷痕,連聲音也顫抖起來。
「你這是怎麼了……」
「你別哭,別哭,老子叫你別哭——」李鶩一副頭大的樣子,咬牙切齒道,「你再哭,老子立馬就死了!」
沈珠曦用力抽了抽鼻子,咬著嘴唇逼回了眼眶里的淚水。
「你把藥和紗布給她,讓她來,你出去吧。」李鶩命令道。
李听話地把紗布交到沈珠曦手里,又把放在床頭的一個打開的罐頭指給她看︰「藥……擦……」
李離開後,沈珠曦支撐不住發軟的雙腿,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看著李鶩受傷的肩胛骨,努力把不受控制涌出的淚珠憋在眼眶里。
「你這是怎麼搞的?」她問。
「辦事的時候疏忽了一下,沒事兒,小傷罷了。」李鶩趴著說,「我給你帶了蝦滑茶……就是你說你在宮里常喝的那種,我放在堂屋的桌上了,你看見沒有?」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出,沈珠曦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你怎麼這麼傻!」
她忍不住在他腰上輕輕打了一下。她心里生氣,可是用上的力氣連平日的十分之一都沒有。
沈珠曦用力擦了擦眼眶里涌出的淚,含著哭腔道︰「我又沒讓你去買雨花茶,你跑那麼遠去做什麼!還害得自己受了傷,為了一包茶葉,值得麼?」
「誰說我是去商州專門買茶葉的,沈珠曦,你自不自戀啊?」李鶩揚聲道,「我那是去商州辦事,路過茶坊,順便給你帶了一包!你也不看看你說起蝦滑茶時那紅光滿面的臉,你用得著說嗎?」
「可我……我也不是非喝不可!」
「老子大老遠給你買來,你敢不喝?」李鶩轉過頭來,凶神惡煞地看著她,「你必須把每根茶葉都嚼干淨了才行!」
他態度十分不好,惡聲惡氣的樣子像個無惡不作的惡霸。
可是沈珠曦一點都害怕不起來。
他對李很好,對李鵲很好,和她假成親後,對她也很好。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
好到她不知道該怎樣報答,好到她開始不知所措。
「沈珠曦!你別哭了!你的眼淚掉到老子的傷口上去了——你想疼死老子改嫁啊!」
李鶩的嘎嘎亂叫打斷了沈珠曦的多愁善感。
「知道了!你再折騰,傷口都要裂開了!」沈珠曦在他背上裝作生氣地拍了一下。
她吸了吸鼻子,認認真真地給他涂起藥來。
不知為何,李鵲的話重新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李鶩……」沈珠曦忍不住道,「多謝你。」
「謝我什麼?」李鶩扭過頭,挑著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欠揍表情。
「多謝……」沈珠曦說,「救我出書櫥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