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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陋室,沈珠曦抱膝坐在床上,默默掉著淚珠子。

強烈的慌亂和羞恥將她席卷,洶涌的情感漩渦中,還有讓人從里到外都酸澀起來的難過。她為自己難過,也為李鶩難過。她失落,自責,懊悔,羞愧,無所適從。

離開皇宮後,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離了父皇,離了母妃,離了庇護她的傅玄邈,她什麼都不是。

她會寫字又有什麼用,她會好幾種書法又能怎麼樣,世間不接受她,她和這里格格不入。

父皇如果看見她現在的模樣,會有一絲心軟嗎?母妃如果知道她如今的遭遇,會後悔懸梁自盡嗎?他們為什麼不能分出一點點目光,看著她,教教她,不要讓她孤身一人走漫漫長路。

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人和事,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努力地活下去,她這條命,是玉沙換來的,可是她好像什麼也做不好,到了宮外,她就變成了一個大傻瓜,不但不清楚事,也看不準人,李鶩救了她,她卻懷著偏見,從來沒有真正地感謝過他。

他即便是惡霸,也是一個對她好的惡霸。她遷怒他,趕他走,他卻反過來幫助她,在賭約的最後關頭,改變了賭約的結果。

他的確作弊了,不過是為了送她勝利。

沈珠曦越想越羞愧,她怎麼能把他趕走呢?還是當著眾人的面,不留一絲情面地遷怒于他。

她原本就是這麼可惡的人嗎?

李鶩如果回來了,她要怎麼面對他才好?沈珠曦無顏繼續借住,可是離了這里,她實在不知自己還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太子渺無音訊,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還能去哪里?

說曹操曹操就到,竹簾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接著,竹簾一動——

「不準進!」沈珠曦急忙喊道。

那只剛露出一點的大手縮了回去,沈珠曦用力擦著眼淚,心里生著自己的氣——為什麼她連自己的眼楮都控制不了呢?

過了一會,外邊傳來李鶩的聲音︰「晚上想吃什麼?」

「我不吃。」沈珠曦言不由衷,冷聲道。

她害怕面對李鶩,害怕直面自己的羞愧,可是越是如此,她心中的羞愧就越是令人難以忍受。

簾下的雙腳動了,李鶩轉身向著門外走了出去。

也許他是厭倦了,厭惡了,終于忍不住走開了。

他沒有錯,此刻的沈珠曦也在厭惡自己︰她為什麼這麼沒用?

沈珠曦在冰冷的床上抱膝垂淚,決定明日一早就離開這里。耳飾不要了,當做賠禮留在這里。她身上還有一根玉簪,雖然沒有耳飾價值高,但多少能賣一些錢。她的文房四寶還留在餛飩鋪,如果老板幫她收著就好了,她現在,除了玉簪和那套文房四寶,什麼都不剩了……

不要再哭了,哭什麼用都沒有。

沈珠曦不斷在心中默念,眼淚卻依然不止。她厭惡眼淚,厭惡自己,連哭都不能停止,她還能做什麼呢?

在她自怨自艾的時候,堂屋里重新出現腳步聲。不等沈珠曦反應,竹簾一動,李鶩走進內室。

沈珠曦在他走進房間的第一時間就埋下了頭,把濕淋淋的臉和紅腫的眼一起藏在膝蓋間,她慌張道︰「我說了不準進!」

木床吱呀一聲,李鶩坐在了床尾,一股混合著蔥香的熱氣飄散在空氣中,勾起沈珠曦月復中的饞蟲。

「咕……」

一聲拖得長長的鳴叫從空空如也的肚子里傳出,沈珠曦羞憤交加,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吃面了。」李鶩說。

「我不吃。」沈珠曦硬著頭皮說︰「你出去,我想自己呆著。」

對面沉默了半晌,沈珠曦提心吊膽地注意著外界的一聲一響,直到李鶩重新開口。

「你是生我的氣?」

沈珠曦咬住嘴唇,本已平靜下來的羞愧再次翻涌起來。

「你別哭了。哭這麼久,不累嗎?面條都端到了你面前,你不吃,浪費了這把面條就要再賠我一把。」

沈珠曦不肯說話,但心里已經軟化,好一會後,她蠕動著嘴唇,剛要鼓起勇氣說話,听到李鶩說︰「適可為止啊,老子沒這麼哄過女人。」

突如其來的落差讓沈珠曦突然抬頭,直視著李鶩的眼楮,眼淚刷地又流了下來。

李鶩剛皺起的眉頭倏地松了,一絲慌亂閃過他黑亮的眼楮。

「我不是——唉,你別哭了!」

先前是沈珠曦不敢直視李鶩,現在換成了李鶩不敢直視她。他躲避著她的淚眼,視線在屋子里亂轉。

「我就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要實在生氣,不如打我幾下,嗯?」李鶩說︰「你直說吧!怎樣才能不哭了?」

「我哭不哭,關你什麼事……」沈珠曦抽泣道。

李鶩說︰「我就是可惜這眼淚沒流到水缸里。」

沈珠曦眼淚還流著,嘴里卻不由自主笑出了聲。

「你胡說八道!」

「真的。」李鶩說︰「你昨晚用完了我一缸的水,搞得我煮面條都是去隔壁要的水——你打算怎麼賠我?」

「典當耳飾的錢我不要了。」

「這不行,一碼歸一碼。」

「那你想怎麼樣?」

「把面吃了。」李鶩把一直端在右手的碗筷遞給她。沈珠曦的目光觸及大碗里的面條,不爭氣地咽了口唾沫。

再等李鶩把大碗進一步推進時,她半推半就地接了。

「我吃不完這麼多。」她殘留著一絲哭音說。

「你吃不完的是我的。」

沈珠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在宮中時,吃不完的食物都是作為賞賜分給身邊親近的宮人。

「在哪兒吃啊?」她說。

「出去吃可以,在這兒吃也可以。」李鶩說。

「在這兒怎麼吃?」

「你沒在床上吃過東西嗎?」

沈珠曦愣了,她呆呆反問︰「床上怎麼吃東西?」

李鶩換到床頭,輕輕推她,讓她往里坐。她剛一坐到里側,李鶩就跟著坐上了床。

「你……」沈珠曦的臉騰地熱了。

李鶩說︰「我最討厭在凳子上杵得像個菩薩了,人生苦短,難道不是應該怎麼舒服怎麼來?」

沈珠曦兩手端著面碗,心里還懷著對李鶩的愧疚,趕他下去不是,留他下來也不是,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她已經錯過了拒絕的最佳時機。

李鶩說︰「你把腿曲起,碗就放在膝蓋上,左手稍微扶著一點,右手就可以拿筷子吃面了。」

沈珠曦照他所說做了,可是每個動作都戰戰兢兢。

「如果……如果面湯灑出來了……」

「灑出了就灑出來了,老子又不是只有一床被子。」明明只是一床被單,李鶩卻說得自己好像是萬貫家財的豪富一樣。「沒灑出來時候佔多數,你怕什麼?」

是啊,她怕什麼?

在床上吃東西,和外男貼著肩膀——這是不守禮法,可是那又怎樣?

這里沒有父皇,沒有母妃,沒有傅玄邈,只有她和李鶩,以及一碗飄著蔥花的細面。她不需要看誰的臉色,要不要去做,完全取決于她自己的想法。

他們對她棄之不顧的時候,就該想到,她會逐漸遠離他們希望她成為的模樣。

沈珠曦從沒想過,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是在床上吃一碗面。

她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筷,為了避免面湯濺出,貼著面碗,慢慢將筷子上的面條吸入嘴里。

「怎麼樣?」李鶩等她吃完一筷,問道。

「……好吃。」沈珠曦說︰「比我以前吃過的所有面條都要好吃。」

李鶩得意道︰「我說的沒錯吧。」

沈珠曦抬頭朝他笑了笑,眼里還含著淚光︰「沒錯。」

她低下頭繼續吃面,沒有注意到忽然沉默的李鶩,和他定定的視線。

一碗面下去三分之一,沈珠曦飽了。她把面碗遞給旁邊的李鶩,他竟然就著她用過的筷子,直接吃了起來。

沈珠曦這時才覺得有些不對,服侍她的宮人雖然也吃她剩下的菜肴,但不是用的她的筷子呀!

她看著李鶩,欲言又止。

也許民間不講究這個?

無論如何,他吃也吃了,這時說破,反而尷尬。沈珠曦說服自己移開目光,只听著身旁呼嚕呼嚕的吃面聲。

很粗俗,和優雅絲毫沾不上邊的聲音,卻莫名其妙,讓沈珠曦感到一陣安心。

她說︰「李鶩——」

「嗯?」李鶩頭也不抬。

她低著頭,竭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模樣︰「之前誤會了你……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過了片刻,李鶩的聲音重新響起了。

「你真是個呆瓜。」他說︰「我又沒怪過你。」

那些沉重的情緒,那些自厭和自棄,在這一刻統統從沈珠曦身體里溜走,她從未如此輕松過。

「……謝謝你。」她用蚊蠅之聲道。

「嗯。」

吸食面條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不優雅,但比任何優雅都要真實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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