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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新歲重逢(二)

「刺刺,」秋葵輕按她的手,「你今天趕路過來累了,這些事先不要想,不如休息一晚,等明天沈鳳鳴來了,我們坐下來好好說,他或許知道得多些。」

「沈大哥……要明天才能來?」

「他在城外,就算肯立時過來也要些時辰,晚上入城又甚是麻煩,多半要等天亮之後。」

「那……晚上我們一屋睡可好?」刺刺道,「我實……實有許多話想說,只怕也是睡不著的。你來我這,或者,我去你屋里,都好。」

秋葵猶豫了下。她今天原不過打算來一醉閣還過了碗就走,更沒打算在這里與沈鳳鳴朝面,但既與刺刺相逢,旁的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好。」她開口,「我住你這。」

雖然她沒特意說,但刺刺進出收拾整理的當兒,還是很容易發現秋葵其實早已搬走。「你現在住在外頭?」她實感奇怪,「可你信里說……」

秋葵只能模糊答她︰「嗯,寫信時是住在這。」

數月前與刺刺分別前往湘水的時候,自己和沈鳳鳴還不曾確說過什麼樣的關系,她並不知夏琰後來給刺刺的信中提過,暗道如今既與沈鳳鳴分開,便也不必在刺刺面前提起還有那段過往。刺刺卻多少留了心,只因她很明白——定有特別的緣由才會令她這麼做,因為自己也曾幾何時,從這一醉閣搬走過。

那時她得知無意的死訊,只覺心中一片空白,欲要立時回青龍谷去,夏琰卻一再要她留下等沈鳳鳴帶回確信。他平日里很少在一醉閣久留,那幾日卻因擔心她有什閃失,只陪她不走。她勉強同意了,但焦急悲傷之下,反免不了對他流露出不耐與怪責,青龍教來了之後,單一衡、向琉昱等,見面更對夏琰甚有敵意。刺刺面上維護了夏琰幾句,但眾人那些過激之語反而抑在心頭,即便她已時時提醒自己不可遷怒于他,心中卻因此愈發郁結。她不知倘繼續留下來,與他之間更會如何每況愈下,干脆提早搬了出去。

也只不過在外面住了那一晚,便回了青龍谷,離開之前,也並未與他再見一面。現在想來,自己從那時起,就已逃避著與他一同面對那些或來的風雨了。「說什麼,要與你一道對抗你那運命之難,」她喃喃道,「可才踫到第一個難處,我怎麼就……怕了呢?」

秋葵听她口中模糊自語,不覺道︰「你說什麼?」

刺刺回神,苦笑了下︰「君黎哥有沒有和你說過……說他命不好,總是會連累人?」

秋葵遲疑了下,搖搖頭。

「他以前這麼告訴我,我一點都沒當一回事。」刺刺道,「我還笑他,說他想太多,我說有我在,你還怕什麼,出什麼事都有我同你一道擔著。卻原來——我根本擔不起。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以為一句許諾,一腔熱願,就能相偕終身,可原來真正踐行,比承諾難上百倍。也不知——也不知他這次又一個人跑去哪里。從前他覺得連累了人,心情不好,就老喜歡一個人跑了,我那時還想,往後都絕不允他丟下我獨個走掉,卻萬沒想到,先跑的怎麼竟是我……」

「刺刺……你不用擔心。明天沈鳳鳴來了,叫他想辦法把你回來的消息傳出去,君黎若是听說,一定會回來。」

「你和沈大哥……又是怎麼回事?」刺刺抬頭問她,「你怎麼也跑了呢?」

「我……?」秋葵心中一緊,面上卻淡然如常,「沒怎麼回事,他不就和以前一樣,夾纏不休,煩吵得很,所以我就搬走了。」

刺刺雖然有點懷疑,還是「哦」了一聲。以秋葵信里不止一次提及「我與鳳鳴」那般口吻,至少彼時她對沈鳳鳴不是今日這般態度。換作往日里她大約會追問,可現在——她並沒有太多心力。

「刺刺,你瘦了好多。」秋葵在與她安頓好床鋪後道,「就同……那時候的君黎一樣。」

「他……他也瘦了。是啊。」刺刺苦笑。在谷口那遙遙一瞥,她心中只有某種不敢觸踫的恐懼,直到此刻,她才能恍然憶起他變得那般單薄的身形。

秋葵微一沉默,坐下來︰「你能不能好好與我說說,為什麼一直不與我們半點消息,這許久以來的事情,青龍教埋伏他們師徒二人的真相,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現在又知道了多少?你在那,到底與他見面了沒有?」

刺刺便也坐下來。她從懷里取出那只扯散了的、染血的同心結。「我覺得,青龍谷里發生過什麼事,我現在應該都知道了。我若能早見到他的話……」

她撫了撫手里的同心結,仿佛撫到了那一天的他的狼狽和痛楚,「……不會是現在這樣……」

這個晚上,兩人就著冬夜里一床漸漸偎熱的棉被,互訴了許許多多這數月里未能交換的故事,雖則每說一段便互相提醒著該睡了,可還是說到了四更天。睡意朦朧起來,安靜了片刻,刺刺還是睜開眼楮。她本來是個很好睡的人,不管在哪里,在什麼情境,都不大可能失眠,更別說似今日這般趕路乏累。可這些日子以來——自青龍谷出事以來——她卻已習慣了每個夜里睜著眼楮,想著那些即使反反復復地想也無法改變的事,無法入夢。她好像慢慢懂了那個心里總是裝著很多事的夏琰的復雜心境,可又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再抓不住了他。

她發了一會兒呆,還是坐起身來。怎麼睡得著。在听秋葵說過了那麼多夏琰傷勢如何猙獰的情境,她怎麼還能睡得著。她小心翼翼地披了件衣下床,躡手躡腳地拿過桌上並未吹熄的黯淡燈火,往這屋里翻找。她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要找到那件東西,才能證明——他不會因發生的這一切記恨她。

可是——沒有啊。

她在一陣冬夜極沉的寒意里裹緊自己,頹然坐下。五更過了。天還是那麼黑,一點兒光亮都看不見。

忽身後秋葵聲音︰「你在找什麼?」

刺刺嚇了一跳,忙回頭道︰「我吵醒你了?」

秋葵並沒有起身。她早就看見了刺刺翻箱倒櫃,只是沒出聲打斷她,直到她好像累了,坐下來,她才開口。「沒有,我……也睡不太著。」秋葵道,「你找什麼,要是沒在抽屜里,多半是給收到大箱子里去了,天亮了再找。」

「我有對鐲子……」刺刺低低道,「我走的時候,拿下來沒帶去,我想著,應該還在這……」

「是不是金色的那對?」

刺刺眼楮一亮︰「對,你見過?」

「那個應該在君黎那。」秋葵道,「他早就拿回內城里了,後來——同朱雀出發去青龍谷那天,他應是帶在身上的。」

「是嗎……」刺刺鼻中酸澀。她想起他寫來的那許多信。她當然不懷疑,在與朱雀同赴青龍谷之前,他還對她懷著滿腔如舊的熱忱。他將這件信物時時帶在身邊,只期見到她就重新交在她手,以為重新諾許一生——可後來呢?發生過那許多事情之後,後來呢?他也許,憤怒失望之際,早就將這雙釧子拋了——即使沒有,可在為復仇再次踏上青龍谷的那一天,她想,他必不可能還願將它們帶在身邊,牽抑他那只想裝入仇與恨的心懷吧?

秋葵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那對鐲子……是他送你的,是麼?我知道你心里在意,不過,他從你離開之後不久,就沒再回來過這里了,不管還帶沒帶在身上,總之不會在這。再說,那時候輾轉被人送回來,隨身物件掉落了也說不定,你說的那個結子,那個玉佩,不就掉了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刺刺低聲哽咽,「我只是後悔,只是後悔為什麼那時候要把它們取下來,還對他說一些……一些不該說的話。如果那時沒有這麼做,他是不是——還會顧念一點……」

「刺刺,你還是不想承認,」秋葵坐起身來,好像有點生氣,「至今為止發生的一切,過錯根本不在君黎——也不在你。你那時心情不好,你想把鐲子還他就還他了,有什麼大不了,你當他是什麼人,他做的一切是因了同你生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刺刺道,「我只怕他覺得我絕情,我怕……他再無念想,又跑回去做道士——我怕再見不到他,連……連與他說個明白的機會都沒有。」

秋葵沒說話。刺刺說的當然不無可能,夏琰那個人本來就悲觀得很,他原是為了刺刺還俗,那時見他同刺刺一起說笑甚歡,仿佛變了個人般,倘如今覺得與刺刺已無可能,心灰意冷,留在這塵俗豈非徒然。

她存心說兩句好話,不過一來,她不太會安慰人,二來,她甚至對夏琰還有幾分感同身受,強要說什麼,倒不如不說。

外面忽然有幾分響動,兩人轉頭——聲音是從前堂的方向傳過來的。此時天還沒亮,萬籟仍寂,前堂與這里雖然隔得甚遠,可一醉閣那扇木門大概真太老舊了,那「咿呀」的一聲怎麼都藏不住。

「多半沈鳳鳴來了。」秋葵表情忽就變得漠漠然的,「你休息會兒,我去看看。他這人幽魂似的,不攔著他,不定這時辰也敢闖到後面來,擾人睡夢。」

刺刺抹了抹鼻子,站起身︰「沈大哥定是趕路過來,我反正也睡不著,干麼讓他等。」

秋葵見她如此,也不多言。兩個女子,即便足稱江湖兒女,不拘閨閣束縛,這大冬天著裝梳理一番也頗是費事。沈鳳鳴並未如秋葵所說徑直闖到後面來,外面反而又靜著了,兩人一直沿廊向外走,才漸漸能听到前堂里正有壓低的語聲。

即使听不清說些什麼,可還是能辨出——說話的正是沈鳳鳴。

沈鳳鳴大約也听到了兩人腳步聲,緘了口,抬頭,門簾掀起處,是仍著一身麻孝的刺刺,和——照舊慣著白色的秋葵。

「沈大哥來了。」刺刺向他打招呼。秋葵卻沒有說話。她看見——沈鳳鳴卻穿著一身灰色,好像他與她在湘水那番同生共死和傾心傾訴的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他好像已變回了舊日灰淡的模樣——沒有她時的模樣。

她的目色也灰淡了,只看了他一眼便轉開去。沈鳳鳴似乎也看了她一眼,但目光既然未曾對上,便也沒有說什麼,迎向刺刺,面上頗有笑意︰「小姑娘,好不容易。我听說青龍谷封谷了,你怎麼出來的?」

這個問題秋葵倒是沒問過。在她想來,只要刺刺想,總有辦法能出來。事實也確實如此,就好像——沈鳳鳴不也天不亮就設法進城來了。

「偷偷溜出來的。」刺刺並未具與他解釋。私下里托了拓跋雨手里的青龍令牌,這種事本也沒什麼好說。

「看來拓跋孤還是沒什麼起色?」沈鳳鳴與她坐下,本來與他說話的阿合也早就起身把位置讓給了秋葵,「要是他在,恐怕你沒得輕易溜出來。」

他見刺刺表情猶豫,便道︰「我是從夏家莊得的消息。陸大俠不是在你們那?前次傳回信里說,你們教主命大,被凌厲救回了來,只不過——傷勢沉重,不知何時能醒。所以青龍教一直封著谷,免得給人趁虛而入。」

「呵,人躲在山上,消息倒是靈通。」秋葵沒來由譏諷了句。

沈鳳鳴笑道︰「不然你以為我一天天的派無影往城里跑什麼?」

他的語氣很自然,表情也很自然,好像與秋葵之間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快,如果不是他這一身顯然劃清了界限的灰色,她幾乎要以為除夕那晚的爭吵並不存在。她自知不必如此,怏怏轉開頭不再說話,那一面刺刺道︰「教主是傷得很重,不過已經醒了,應該——應該會慢慢好起來。」

「唔,醒了啊。」沈鳳鳴道,「醒了也好吧。畢竟表兄弟,要真死了——君黎那個人,我早說過了,他都不是那塊料,裝什麼鐵石心腸,這會兒也不曉得哪個山窩子里後悔著不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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