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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七 離弦之書(五)

就連一貫少有表情的邵宣也,此時面色也變了幾分,張庭再忍不住向他看時,他亦看了張庭一眼,兩人目色中都沒藏住了震驚。「還有什麼不妥?」只听見夏琰哂然問道,「還有哪條規矩不合?」

邵宣也定一定神,伸手拿過案上兩塊符令認真驗視。他固然絕不相信夏琰會造出一塊假的來,但總還是要看個仔細。

夏琰卻已經回身,坐到了兩人對面空幾旁的座椅之中,「邵大人該不會認為——這麼短的時間,我會打出半塊假令來?」

邵宣也將兩塊符令翻轉了三四遍。「禁衛符令形制復雜,自然絕非一時半刻之間能夠仿造,況且這世上也絕不會有一個人膽敢偽造此物。」他放下令,再一次看住了夏琰,「這麼說……你去面聖了?」

夏琰不否認。

自是只有這一個可能。除此之外,他不可能有第二種辦法,得到這另外半塊符令。可這仍然是個叫人難以置信的解釋——符令自存在以來,那半塊從沒有離開過官家之手——誰不知道「兵符」之重,足以傾覆江山,怎麼可能——只為了夏琰要報一己私仇——他便肯將之交托?

可再是不可能,兩塊符令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兩司要做的唯有服從,而絕非追問緣由。邵宣也深吸了口氣,依禮抬起雙手︰「既如此,侍衛司……自當領命。」

夏琰目光隨即落至張庭。張庭忙也恭敬︰「下官領命。」夏琰才點了點頭︰「好,我與你們一日一夜的時間交剝人手,明日日落,清波門外出發。另外——還各有件小事勞煩兩位。」

「大人盡管吩咐。」張庭道。

「我听說,從前夏大人執掌殿前司時,親率有一支二百人的衛隊,張大人想必知道?」

「是。」張庭不知他意欲何為,只能先應。

「那二百人現在在什麼地方?」

「親衛是解散了,現在……大多是歸在……是在南城門輪值。」

「南城門?」夏琰笑了笑,「南城門用不上這麼多人,張大人另外派些人過去,我要這兩百人從今晚開始守在夏家莊,我從青龍谷回來之前,不準任何人出入莊子,張大人想必可以辦妥?」

張庭當然不可能說個「不」字,當下應道︰「自當安排妥當。」

「那張大人就先去忙吧。」夏琰道,「接下來是邵大人的事了。」

張庭雖然極想听听他要與侍衛司安排什麼差事,可夏琰既如此說了,他只得先行退出。這邊廂夏琰已向邵宣也道︰「侍衛司……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你那一千五百人里,我要三百弓箭手,配火料。」

邵宣也也不多問,道︰「可以。」頓了一頓,還是道︰「但青龍谷雖稱‘谷’地,其實地勢起伏,樹木濃密,弓箭手除非熟悉地形,事先埋伏,若要強攻卻未必佔優,即使配上火料——谷口是東向,除非這三九天刮起東風,否則怕也派不上用場。」

夏琰冷笑了下。「你听說過‘風霆絕壁’麼?」

「‘風霆絕壁’?」邵宣也微微皺眉。

「看來是不知道。」夏琰笑笑,「那就帶你認識認識——听說你同拓跋孤當年也有點交情,這趟你就不用跟他朝面了,省得……」

他忽然住了口,似乎是一下覺得說這些也並沒有什麼意思。默了一默,他道︰「沒事了,你先走吧。」

邵宣也稍微欠了欠身,待要退出,夏琰忽然又道︰「邵大人……」

邵宣也回身︰「還有什麼事麼?」

夏琰張了張嘴,幾近無聲︰「……照顧好依依。」

邵宣也站住,將目光在他面上凝了那麼片刻。他的唇色很淡,是失血後掩不住的蒼白,可目色還和以前一樣,很深,很真。

他輕點了一下頭,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夏琰還坐在椅中沒有動,靜得如一尊忘了染色的泥塑。昏睡時,秋葵坐在身邊一直與他說話,他已經听她說過依依的下落,所以醒來後,一句也沒有問。他隱約記得朱雀以前就提起過這樣的主意,只是自己沒有容他說完——因為自己覺得,永遠不會有這樣一天。而適才,他在府里府外听到了關于邵夫人有喜的傳聞——他不得不相信,一切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所謂最壞的打算,終于還是這樣最壞地發生了。

如果邵夫人可以照顧依依,沈鳳鳴可以照顧秋葵,他想——為朱雀報仇,應該沒有什麼後顧之慮了。至于前方——拓跋孤,他沒有放在眼里。朱雀強加于自己的內力之沛甚至遠超想象——或許因為人之潛力之巨本就遠超想象,只不過,非向死之心不能窮盡。朱雀與拓跋孤之內力本在伯仲,而拓跋孤以生人之心,縱內功高絕,又怎能敵死志鋒芒?繼承了朱雀之死志的自己,如果此前尚不明白如何解出那其中必死與求生之悖,故而駕馭不得這份遺志,那麼,在以那般心情讀透了「離別」之後,便明悟了那其中生離死別之終解。那是十八年前凌厲在舊「離別」之中亦不曾窺見的——那一訣新就的、只為他夏琰一個人存在的向死而生。舊訣謂之死中求生已是驚世駭俗,而今日之「離別」,朱雀已經證明了——生死不過是他的一場抉擇——生亦可舍,只要——「值得」。

他看著自己的手。洶潮一般的真氣于體內涌動,即使他還未來得及將新讀未久的「離別」心法完整地行走過一遍,他也知道,足夠了。三日,足夠他將朱雀賦予自己的一切都完全消化,一個拓跋孤,不可能再是對手。戰書已發,禁軍已備,一切——都已照著他的意念,離弦而出,他幾乎可以看見,就在三日之後,這只手會染上拓跋孤的血——如當日拓跋孤的手染上朱雀的鮮血一樣。

良久,他才抬頭︰「有事找我?」秋葵在里簾後站了有一會兒了,或許是看他獨坐沉思,便沒有立時走入。聞言,她掀開簾子,穿堂的冷風越發灌入,火盆都被吹得一時明滅。

「鳳鳴呢?」夏琰見她不說話,向她笑笑,「東西收拾好了麼?」

「君黎,」秋葵走近來,面上卻沒有笑意,「你真的決定了……非去不可?」

夏琰笑意微凝︰「怎麼?」

「我擔心……」秋葵猶豫了下,「我擔心你。」

「我說過,我有把握,」夏琰道,「你方才不是還想與我同去,怎麼現在……?」

「我只是覺得……能不能……再等等,我們一起商議商議,想清楚了再去?」

「我已經想得夠清楚了。」

「可是你……你很少這麼快就決定一件事,我總是擔心……其中會不會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夏琰的笑意斂起︰「是鳳鳴讓你來勸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

「秋葵,」夏琰打斷她,站起身來,「不管是你,還是鳳鳴,你們——都不用說了。明日我就會出發,眼下我還須作些準備,你若收拾好了,我叫人送你出去。」

「君黎!」秋葵卻沒有便應。她咬了咬牙︰「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在……徽州,在那個鴻福樓上,你應允過我,欠我個人情,將來要還給我的?」

夏琰微微蹙眉,「我記得。」

「那你能不能現在還給我?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去?」

夏琰一怔,竟爾失笑︰「還說不是鳳鳴教你的。你可不會用這種辦法逼我。」

「我認真問你!」秋葵道,「你不是說話不算的人吧?」

「那我認真回答你。」夏琰便斂起神色,「這次不行。」

「你是要食言?」

「就當我是食言。」夏琰道,「我欠你的那麼多,又何止那一件,你要我做很多事我都可以答應,可這件事——秋葵,真的不必說了。」

秋葵的掌心被自己掐得微痛。「好。」她低下頭,想了想,又抬起頭,「我知道你想好的事,從來都不肯再改變主意,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你欠我那麼多人情的份上,答應我這一趟……行事不要太沖動——如果可以,不要做得那麼絕?給朱雀報仇,我們只要殺拓跋孤和顧如飛兩個人就夠了,其他人……能不能……算了?」

夏琰冷笑了聲︰「我費盡心思拿到禁軍符令,從兩司抽調這麼多人手行赴青龍谷——是為了只要兩個人的性命?你覺得除了他們兩人,其他人就不該死?」

「該死——其他人當然也該死,如果是我,我第一個想殺的就是單疾泉,可你難道真的能不顧刺刺的感受了?你不是說過你此生最大的心願是同刺刺游歷山水——而旁的于你都沒那麼要緊?可你現在是在做什麼,你說你想好了——你真都想好了嗎?你清醒點,君黎,尋青龍教復仇本就與你這本願相悖,更不要說——還要帶上禁軍入谷廝殺——那麼多人,一旦交上手,到時一切就再未必能由你掌控,失之毫厘必謬以千里,萬一——萬一刺刺有半點損傷,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夏琰目色涌動,「這個時候拿刺刺威脅我、阻攔我——你不覺得,這是青龍谷那些人才會用的伎倆?」他面色已沉到了極,「秋葵,我不想與你爭吵,這樣的話,你別再說了。」

他轉身收起桌上兩半令牌,默了片刻,才仿佛散淡了那些陰霾,低聲道︰「放心吧,三天,我就回來。帶刺刺一起回來。」

秋葵看清了他手上的兩半符令。她張了張口,本來想再說些什麼,最後卻只變成了︰「好……」

夏琰說得沒錯——如果不是沈鳳鳴堅持,她原不想去作這些勸說。在她秋葵看來,恩與怨都必須清償,報仇一事,沒有什麼模糊的余地。可是——「刺刺」,終是因為她,她生出了猶豫——而若連她都會猶豫,那麼易己至夏琰之地,她覺得自己必更心如一團亂麻。也許夏琰就是怕亂麻若糾纏久了越發無法解開,才要用一場聲勢浩大的復仇快刀將之斬個清楚明白?可至愛至恨若都交織在了一起,這一把刀,又怎麼斬得落去?

她回到屋中,外面又熱鬧起來,太醫院這回光明正大派了幾個人來望夏琰,她沒有理會。夏琰早已不需要她了吧——莫說是現在,早在他于睡夢中殺人于無形時起——他就不需要她來保護了。

跟了張庭二人出去打探消息的沈鳳鳴還沒有回來,她默默然將幾件衣裳收拾起,與七方一起放入那只過大的琴匣。是要走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這個地方。她坐到烘暖的爐邊,伸出手,感覺著它散發的、這冬天里奢侈的熱度。她想所謂父親——終究是個會屈服消散于這樣的冬天的虛幻的奢望。和所謂的知己一樣。

她背起琴匣,繞過了前廳,去到靈堂。靈堂已經不再熱鬧,惟朱雀的牌位孤獨地展示著存在。她站了也不知多久,背後門響,沈鳳鳴的聲音︰「怎麼在這?」

她沒有回頭︰「嗯。」只這麼應了一聲。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沈鳳鳴的身上顯然還帶著外面奔波而來的冷氣,「這東西沉,給我吧。」

她便將琴匣卸下,「君黎說……」她輕聲道,「會叫人送我們。」

「他……已經拿到了另外半塊禁軍符令,是不是?」沈鳳鳴道。

秋葵回頭看他︰「你也看見了?」

「我听張庭說的。」沈鳳鳴道,「他與邵宣也,都不肯信皇上真會將另一半也給他,方才去找了下午殿上當值的馮公公,想問問君黎面聖時到底說了些什麼。我便也去了。」

「馮公公知道?」

「他倒是一直都在場,」沈鳳鳴道,「他說君黎的確是去了勤政殿,開口要那半塊符令,不過他以為——皇上不可能答應這種匪夷所思的要求,就根本沒在意君黎說了什麼。張庭叫他仔細想想,他才想起了幾句,說是記得君黎對皇上說——禁軍三萬,他只要三千,三天之後便交回。還問皇上,問他難道不想給朱大人報仇。也算不得什麼出其不意的辭令。可就是這麼奇怪,皇上起初並沒有應允的意思,不知怎麼的——卻突然同意將符令給他了。」

冷不防小臂被秋葵一下握住,他低頭看見秋葵抓住自己的手用力得連血色都已看不見。「我知道了……」她看著他,如突然省悟了什麼,「我想到了……」

「怎麼了?」沈鳳鳴狐疑看著她,「你想到什麼了?」

「幻術。」秋葵喃喃道,「……他用了你的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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