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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月之暗面(二)

「我倒是想。」沈鳳鳴伸手接住了衛楹,「可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認為我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賭上君超的性命?」

十五瞠然未語之際,還是暗影里的三十嗤笑了一聲。「你是怕這姑娘听到的越多,就越活不成。」

沈鳳鳴沒有否認。于衛楹來說,失去知覺未必不是最安全的留在這里的方式——尤其是在反復無常的「食月」面前。

「我只說不用對一個小姑娘下殺手,沒說放她走。」他看了十五一眼。「你用不著大驚小怪。」

十五卻盯著他的手——那個少女正無力仰在他雙臂之間。「你打算怎麼處置她?你要留她——這里可沒她的容身之所。」

沈鳳鳴不答,將衛楹抱至後面,放落棺中。這當已是他的回答了。他隨即起身,「勞你的駕。」他又走到夏琛邊上,「幫我抬一抬。」

「抬——他?」十五疑惑,「他好不容易止住血,現在最好不要動。」

「所以找你幫忙。」沈鳳鳴道,「你手上穩。」

十五也不知這是句褒揚還是脅迫,瞥了一眼三十,見他並無阻攔之意,喟然︰「弄到哪去?」

沈鳳鳴向棺木那邊抬了抬下頜。十五轉頭看了看。衛楹被他放在棺中一側,另一半看來是要留給夏琛。棺內很寬,兩個少年人都身窄,並排躺下綽綽有余,不過十五還是皺了皺眉︰「你把他們兩個放一起?」

「你有更好的辦法?」沈鳳鳴反問。「衛楹既是一個人跑出來,衛家上下定滿城找她——我們借魯家莊停靈,這事不是秘密,衛家遲早找到這來。」

「衛家怎麼知道她不見了就是來……」十五說到一半,忽然頓住,「……這姑娘對夏琛有意思?」

「你才看出來?」沈鳳鳴冷冷道。「還不快點。」

十五不大情願地與他將夏琛平平抬起,口中嘟噥著,「難怪她又想跑又不想跑的……」

他見沈鳳鳴好像沒有搭話的意思,只能歇了口。兩人小心翼翼,繞到棺旁將夏琛身體放落,十五止不得又向衛楹瞧一眼,「看不出來啊——冒這個險,就為了那麼個不起眼的小子?明知他都‘死’了。」

冷不防沈鳳鳴伸手抓他衣襟,「你最好希望君超沒事,否則舊賬新賬一起算,休想我能放過了你。」

十五待反駁,可——于夏琛之事,他沒有反駁的立場,只能一掙掙開,「你用不著威脅我,要找我算賬的人多了——我活得好好的。」

沈鳳鳴沒再與他爭執,只將匕首丟過來,「鑿兩個氣孔!」

十五下意識接在手里,著實有點惱火他如此命令,可卻似乎又不知——該要如何拒絕。保夏琛無事是他應允沈鳳鳴的——三十已經醒來,于是夏琛醒來之前的一切,都應是他欠下的諾。

「我來吧。」三十走近來。「十五還是不要久留,早點離開此地。」

沈鳳鳴口氣冷硬︰「你手臂還未恢復。」

三十卻伸右手撫了一撫棺木。紫楠木算不得很硬,也不算松軟,用來制棺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他將手于棺壁尋一處隱蔽所在,沈鳳鳴只見他指上用力,那完好木壁忽發出輕軟啞響,竟是叫他赤手鑽出一個孔洞來。

「你……」他忽仿佛想到什麼,「你和馬斯是同門?」

——他還記得馬斯那手狠毒的爪功,指上之力絕非尋常,與眼前所見恍有相似。三十始終不肯明言他與馬斯有什麼樣交情,不過今日看來,他有意用這指法,似乎對此有所松動。

三十沒有看他,「‘食月’受訓都差不多,談不上什麼同門不同門。只不過恰好,我與他都在指法上擅長些。」

「也就是說——馬斯的確是‘食月’出身?」

「他只是受訓,並不曾入選‘食月’。」三十道,「我們同年入訓,我那時叫他一聲‘師兄’。」

「看起來他不如你。」沈鳳鳴試探著,「不然最後怎麼是你這個‘師弟’進了‘食月’,他卻沒有?」

三十卻沒有再說話了。劇毒方解,神氣尚虛,動用指勁還是令他有幾分吃力。十五見得,道︰「哥還是歇下。」他似乎覺得匕首並不趁手,棄在一旁,自取出鐵釘等物待要鑿動,三十卻稍稍提了聲音︰「我叫你出去,沒听見麼!」

十五愣了一下︰「哥……?」

三十沒有再多說,這樣的沉默似乎令人愈發無法回駁。十五無計,只得道︰「那我——那我也不走遠,你不出來,我哪也不去。」又忍不住瞪了眼沈鳳鳴,仿佛要將那句絕非威脅的威脅重新擲到他的身前。

他到底是旋身從南窗離去了,如他來時一樣如一團霧影。沈鳳鳴回過頭,看著三十。「你想保護他——你怕他真是凶手?」

三十搖頭︰「他不是。」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沈鳳鳴道,「你既不在場,也無有證據。」

「十五有個短處。」三十看他,「他做不到若無其事地說謊——他藏不住。如果是他,方才他說話時定有不同。」

「是麼。」沈鳳鳴取過匕首,自于棺側鑿動,「我還以為——你們‘食月’個個都堪比戲子伶人,我可分不清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一會兒若見尸首,便有分曉。」三十沒有多辯。他雖力有未滿,但指法不弱,那棺木甚厚卻也未曾吃住他指上氣勁,叫他注出兩枚圓孔來。

「你不擔心他們起疑?」他忽又道,「就算你合了棺,衛家找不到人總不肯罷休,定消追問——你既還不走,為何這麼快將夏琛封入棺中。」

沈鳳鳴藏過匕首,將棺蓋推攏至只留一道窄縫︰「隨他起疑——反正以衛矗身份,我封了棺他便不能強要開棺,如此就足夠。」

三十自那最後的隙間注視著棺中兩張年輕的面孔。被毒性過度消耗的身體令得他還是決定坐下,以盡可能留存可能會用到的體力。

「最好是在他們找過來之前就走。」他說道,「夏家莊的人,留在這里本就足堪惹議。如果想讓人相信夏琛真死了,你若不是立時送他尸體回臨安,就該去找曲重生報仇,可兩件事你都沒有做。即使‘無雙衛’不能將你怎樣——也不要小看了曲重生。」

沈鳳鳴不語。他如何又不盼著盡快啟程,可——夏琛傷勢太重,經不起路途動蕩,若是假作尸體,搬動之人必越發不加小心,他如何能冒這個險?倘途中有了醒轉,傷勢要整理不說,總有水米之需,避人耳目說來容易,又如何能保一路天衣無縫?

「最少總要等到萬夕陽之事水落石出。」沈鳳鳴回身整理起堂中痕跡,「你說得是沒錯,不過比起我,最該惹議的難道不是那兩個姓夏的。君超那個叔父和堂兄,就算不是正支嫡親,也不至于這般涼薄不顧,影蹤不見——我剛才卻听魯夫人說,這兩人下午竟又出現在東水盟的武林大會上——雖不知去做什麼,總之不是替他討說法。」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忽逼視住三十︰「你應該知道吧?這兩人的底細。到底——他們是不是事先就跟曲重生沆瀣一氣——你們想要君超的性命,想要對付夏家莊,這其中,他們到底有沒有份?」

「這事我不知。」三十答得很肯定,「即使知曉——我也不會告訴你。」

「你會不知?曲重生若不先將全盤計劃告知于你,你如何能做他的替身!」沈鳳鳴不覺冷笑,「呵,可惜,可惜你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個傀儡——他既已越過你使喚你的人,當是不將你放在眼中,你何必還要替他隱瞞?」

「我與你說過,食月有食月之‘原則’。」三十道,「他怎麼做是他的事,但我不會因此違背‘食月’之初衷。」

「你寧願做曲重生的走狗。」沈鳳鳴語含揶揄,「我果然沒說錯。」

這話似乎也並未能激怒三十,沈鳳鳴忍不住道︰「他是什麼樣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知道他太多秘密,早是他心頭刺。他今日能插手‘食月’,明日說不定就能要你的命!」

「用不著明日。」三十笑笑,「他每一日都想要我的命。」

「那你還留在他那——等死?」沈鳳鳴恨恨。

三十卻不知為何默然了下,沈鳳鳴待要再說什麼,他卻忽道︰「我是不大想活了。」

沈鳳鳴微微一怔。三十說得突兀,他本該越發挖苦,可不知為何,他覺他此際的語氣與容情,偏不似戲言。

「只是……不想死得太隨意。」三十接著道,「一直——也沒找到個滿意的死法。」

沈鳳鳴有點說不出話,半晌方道︰「所以你今日明知中毒卻拖了這麼久,該不會你覺得——這麼死就算‘滿意’了?」

三十看了看自己不能動彈的手。「比起現在這個樣子,死了的確令人滿意得多。」

他抬頭看沈鳳鳴︰「難道你就沒有過這樣的想法,與其不完滿地活著,何如去死。」

「我可沒有。」沈鳳鳴道,「我怎麼的都得活著。完滿——呵,物極必反,何如不完滿。」

「是啊……」三十喃喃,「‘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可我便是忍不得……」

「那能怪誰。」沈鳳鳴譏諷,「我還道你只是會發病,哪知還至于尋死,而令得你至今沒死的竟又是沒找到個如意的死法——你這等人,當真絕無僅有。」

他見三十垂頭並不說話,忽想到什麼。「起先你來街市找我——是真要與我說你這‘心疾’的事?」

「可惜你不信。」

「你真將這‘心疾’之解寄望于我?我可沒這個本事。」沈鳳鳴道,「你有那麼多兄弟,為何不找他們去說?」

「有些事,便是無法與太過親近之人開口的。」三十道,「至于你——我只姑且一試,說不定我有一天心疾得愈,便能卸下心負將你殺了滅口——豈非兩得。」

沈鳳鳴反听得嗤笑一聲︰「我倒是信你做得出來。不過——」他湊近三十,十分挖苦,「別忘了你現在是個殘廢。你且敢說,我便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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