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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八 陌上微塵

他還記得昨天晚上,淨慧師太那只小船劃回岸邊時,婁千杉一雙死寂的眼楮。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像丟了魂魄,甚至比——比曾幾何時她飽受凌辱奄奄一息時的樣子還更接近絕望。他起初以為——她是又受了謝峰德的欺侮。她衣衫殘破,淨慧為不使人瞧見無禮,便將她身軀抱在懷里。到了近前他才看見——婁千杉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別人,而淨慧的僧衣,是蓋在那個人的身上。

——沈鳳鳴那時才陡然意識到,她這個樣子,是為了這衣袍之下的人;而那個人,已是一具尸體了。

據淨慧說,尋到兩人的時候,婁千杉就是這個一言不發的樣子,無論問她什麼都不說半個字。淨慧遍尋四周,不曾找到謝峰德蹤跡——她未敢離開婁千杉太遠,也不曾往深處去搜,便只強將她帶上了船,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可婁千杉——失了心般,只將衣衫除下來,蓋在單無意的尸身之上——哪怕他其實根本不需要。

看見沈鳳鳴,婁千杉的眼珠才動了動,像是心內什麼東西被喚起,嘶聲大哭出來。

也只有沈鳳鳴披于她肩上的衣衫,她沒有拒絕。沈鳳鳴仔細檢查了單無意身上的傷,確知是死于謝峰德的掌力無疑。他雖極想問明細情,可一來婁千杉還是不願說話,二來他也正忙于和眾人處理此間死傷,只能安慰她數句,暫且留她獨坐。

大約到了後半夜,澬水處才傳來訊號,恰此間諸事也處理得差不多,沈鳳鳴便叫一名組長引了眾人往城郊暫移,自己與少數幾個黑衣人在後掃尾。末了,冷清的湘水之濱只有淨慧還照看著秋葵,只有婁千杉還裹著那件于她來說過大的衫子,在火堆旁蜷縮委頓。

婁千杉已停了哭聲,可火光還是映出了她面上的水跡。沈鳳鳴看見,她整張臉孔即使在暖色之下,依舊一絲光彩也無,慘白慘白的。

「你好點了麼?」他開口道,「你也跟我們同去吧。」

「無意……怎麼辦?」婁千杉啞聲道。「我不要他與那些人一起埋了……」

沈鳳鳴听她終是肯開口說話,便矮身下來,「無意……我會交還給單疾泉的。」他說道。「明天我就去單疾泉那里一趟。」

「單疾泉……在洞庭嗎?」婁千杉顯然還不知曉此事因果,「那我……也想見他一面。」

「……也好。」沈鳳鳴沒有向她細說其中是非。無意身上有單疾泉的蠱蟲,生變他定有所知,即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必會尋到婁千杉問個究竟。很難揣測單疾泉當此情境會對婁千杉如何——事已至此,他會愈發憎恨婁千杉,還是——終究知恥,難有顏面再對她出手?

一名黑衣人將先前搬運尸體的竹架推過來,將單無意抬上去,拉著往前走。婁千杉什麼也沒說,只是起身默默跟上。心頭是一片空白。原來人死了之後,其實都一樣——其實都只能這樣,輕微不及一縷陌上之塵。

「師太,你先去。」沈鳳鳴向淨慧低聲道,「謝峰德還沒找到,總是個變數,萬不可再叫婁千杉落了單。我很快帶秋葵過來。」

淨慧點點頭,先自走了。

因將外衣給了婁千杉,簌簌秋風比想象中的更寒冷一些。附近還有一個竹架,沈鳳鳴將它牽到秋葵身邊,原是想坐下休息片刻再行搬動,可心念轉了轉,還是俯身試著去抱她。

不知為何,他竟輕易將她抱起來了。縈繞半夜的無力感不知何時消失的,劇毒所致的麻木、遲鈍、隱痛與虛乏也像散去了許多,以至于,此時身體竟已恢復了幾分自如,並不覺得疲累。他有點欣喜,更有點意外——若非萬不得已,他實不想將秋葵也放上一具馱過往生的架子,讓她躺在那些尸體剛剛躺過的地方,深陷那些屬于彼岸的氣息——那會讓他覺得死亡真的離他們好近。而這一瞬——他突然確信,自己也許真的不會死。在所有那些九死一生的听天由命之後,讓他忽然有了這般堅信的,竟也就是這幾分還能夠抱起她的力氣。

東郊野地是起先黑竹六組之一落足的地方,屋舍畢竟不多,且多是簡陋竹屋,傷勢輕的大多數就地便歇下了。沈鳳鳴安頓好秋葵,婁千杉終肯將發生之事一一說來。待听到謝峰德也墜了崖,且中了她簪中毒針,凶多吉少,沈鳳鳴心下稍許放落。淨慧固是還懷了師姊弟的同門情誼,可此時也只低眉垂目,只是不斷宣念佛號。

「待明日天明,我叫人再去君山島找找,總是死要見尸,見了單疾泉,也是個說法。」沈鳳鳴道。「你就安心等消息。」

「我倒希望他還沒死。」婁千杉幽幽道,「我要親眼看著他死。」

她的口氣靜得讓人悚然。沈鳳鳴與淨慧對視了眼,淨慧道︰「婁師佷,是貧尼對不住你和單公子,若早知今日,當初……實不該求了沈教主,留下謝師弟的性命。」她嘆了口氣,「罷了,如今,貧尼亦不敢再為他開月兌求情。單公子對婁師佷一往情深,還望師佷保重自己,勿要辜負了他一番相救的心意,如此,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婁千杉冷笑,「是啊,就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肯為了我不要性命的人——他若是有你們一分的無動于衷,一分的不分黑白,他也不會死!」

「好了,好了,千杉,師太,我便說句話。」沈鳳鳴道,「現在夜已深了——到明日尋到了謝峰德,無論是死是活,這一次都交由千杉處置——上次我饒他性命是給師太個交待,這次——終須給無意,給千杉一個交待,無論千杉要如何對他,在我想來,都不為過。」

「如果他跑了呢?」婁千杉森森注視著他,「如果這次謝峰德沒死,跑了,你可能為我,將他找到,讓我將他碎尸萬段?」

「婁師佷,便是教主不吩咐,此事貧尼也責無旁貸,終須給你個說法。」淨慧道。

正說話間,忽一黑衣人匆忙推門︰「沈大哥,外面來了個人,說要見你。」

「什麼人?」沈鳳鳴有點狐疑。料想也只有單疾泉循著婁千杉身上蠱蟲能這麼準確地找到這里,只是他理應不會來得這麼快,當下不免多問了句,「是青龍教的?」

「不是,看上去……不像中原人。他叫我告訴沈大哥,說‘謝峰德’在他手上,說你一定會肯見他!」

婁千杉陡地站起身來,「謝峰德在他手上!」

「千杉。」沈鳳鳴抬手示意她冷靜,「听起來像是摩失。他與謝峰德亦有舊仇,如果謝峰德在他手上,他必早殺之後快——謝峰德此刻多半已命喪君山,他這話未必是真。」

淨慧點點頭。「摩失是幻生界出身,又是太子身邊之人,與我們是敵非友。他此前一直不見蹤跡,此際他們落敗,卻突然到來,不知有何居心,不若我替教主去看看。」

「我去看。」婁千杉卻已搶出門去。

沈鳳鳴無奈,只得道︰「師太留在此地,我去會會他。」

摩失見婁千杉先搶出,似也並不甚驚訝︰「婁師妹也在這里,那就正好了。」

「謝峰德在哪里?」婁千杉劈面問。

沈鳳鳴也已出來。「想不到……摩失先生也在洞庭。」他試探著,「不知——你是從哪里尋到的謝峰德?」

「沈教主這不是明知故問?方才謝峰德與婁師妹、單公子在君山島上廝戰,不才正好在附近。」摩失一口濃重的西域口音即使用力咬得字正腔圓也仍顯得十分滑稽。「那謝峰德從崖上摔下來,跌進水里,我原是想招呼師妹的,哪知道——婁師妹只顧著尋那位單公子,根本不曾留意到在下,我只好——將人帶走了。」

「你方才就在君山?」婁千杉切齒,「也就是說,你分明就在左近,可是,卻眼睜睜看著——看著無意死了,都不曾出手相救!」

「婁師妹千萬別誤會。」摩失有點尷尬地模了模胡髭,「這個……單公子突然躍起,我也是……也是沒想到。他們兩個跌下崖去,我便是想救,也救不了啊!」

「現在也不必說方才了。」沈鳳鳴將手往婁千杉肩上放了放,示意她不必與這等人爭執,「你說謝峰德在你手上——他在什麼地方?」

「就在那面林子里。」摩失向東南面指了指,「我已在他身上下了幻生蠱,人是跑不了的,也活不得。」

「他中了我的毒針,本就活不得,何須再等幻生蠱發作。」婁千杉冷冷道。

「那針毒我雖不能盡解,但也已暫時阻住其發作。婁師妹不覺得——讓他就這麼死了,太過便宜了?」摩失道,「幻生蠱的厲害,兩位定也知道——越是心里有鬼之人,這蠱發作起來便越是可怕——似謝峰德這般惡事做盡之輩,定當是滿心畏怖、夜夜噩夢——」他冷笑一聲,「婁師妹難道不想看看,幻生蠱發作之時,將他這幾十年的惡都報應回他身上有多痛快?要知道——于幻境中恐懼癲狂而死,可比你將他的肉一片片割下來都還更叫他痛苦百倍——還不必那般惡心,髒了自己的手!」

「幻生蠱的發作少說要三個時辰之後。」沈鳳鳴道,「天亮之前只怕都不會有礙,你將他放在樹林,真不怕他跑了?」

「沈教主以為,我是剛剛才下的蠱?」摩失冷笑,「沈教主以為,若不是早就確定他活不成,我會容他出來撒歡?我打從一早青龍教將他放出來就一路跟著他,早就將蠱蟲種在他身上了——現在時候已差不多,二位真不想親眼看一看嗎?」

「我跟你去。」婁千杉道。

「千杉。」沈鳳鳴待要攔她。

「沒有什麼好怕。」婁千杉推開他,「你覺得——我還能再怕什麼?」

沈鳳鳴無言以對,一頓,只得道︰「好,那我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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