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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之前,他已到了山腳。山區風大,呼嘯有如嗚咽,將他頭發都吹了起來。

很少,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因為他很少會放下齊齊整整分毫不亂的道髻,作俗家打扮。他甚至穿了一身黑竹會中殺手最常著的黑色勁裝,想必若混在黑竹會眾人之中,遠遠看來,也就與旁人無異。

但也正因為此,他沒法去見秋葵道別。托店伙計留話決不是故弄玄虛——秋葵若看到自己大異平日的裝扮,必會心生懷疑,這是他更不想的。

沈鳳鳴交待過他換身裝扮,但看到他的時候,還是怔了一下。他比君黎到得更早,見他遠遠走來,原是有些未敢確定是他,待他到了近前,方開口譏笑道︰「原來真是道長,看不出來道長換了一身打扮,還真是顯得爽朗清舉,品貌非凡啊,無怪乎那一位姑娘會……」

他話還沒說完,君黎反手握了背上劍柄,「嗆啷」一聲就拔劍出了鞘,更不打話,連個劍花都不挽,徑直便刺了過來。沈鳳鳴右手正戴著那特質手套,見來的並非神兵利器,空手便去撩他劍招,口上卻未停,仍是笑道︰「哎喲,沒想到,‘湘君’大人這回動真的了,要給受了輕薄的‘湘夫人’討個公道來。」

君黎冷冷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劍招愈緊。他的原意是說自己的確是給秋葵討公道來的,料沈鳳鳴心里也該有數,所以更不多言。但沈鳳鳴卻哈哈一笑道︰「哎呀,那日還見那位姑娘垂淚撫琴,一轉眼真成‘湘夫人’了?看來那日湘君大人听我一言後,定與她發生了些好事——你怎麼不先好好謝個媒,卻上來便動手?」

君黎原本不曾細究他話中之意,卻听他愈發扯得沒邊,省過他意來,怒道︰「你說些什麼?」劍意一發,刃尖便挑向他喉嚨。

沈鳳鳴單靠一只手已經不敵,左手也加入戰陣,袖中隱刃一擋,隨即一個抬腕,袖箭飛出,釘向君黎雙肩。君黎對躲避暗器心得不淺,步法一奇,身形在他兩箭之間側進,連人帶劍,向他上月復便刺。

沈鳳鳴倒也不是避不掉,但見他這式卻狠,心中一異,暗道這道士氣勢倒強。他不知君黎知道未必真對得過他,所以與他交手,必先盡量以氣勢搶懾場之機。沈鳳鳴心念一轉,不閃不避,見他劍堪堪刺到,故意站定道︰「你真要殺了我?」

君黎未料他竟行此險,但自己還真的不能殺了他,將勁一收,身形驀然止住,恨道︰「你再不閃避,我下一招便殺了你。」

沈鳳鳴哈哈笑道︰「道長出家之人,怎會殺人。」說話間趁著君黎身形頓住呼吸變換之際,已向他拍出一掌。

君黎頓感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可是前面自己氣勢已起,忽然一收招,相當于自己對抗自己的氣勢,懾場之機便逝。現在呼吸剛剛調好,縱然全力後避不至于被他踫到,但被掌風吐到,他只覺身體一輕,向後便摔了出去。

這一下摔得倒遠,他輕飄飄飄了三四丈才落了地,可是落地倒也輕快,並無受傷。君黎心里也是一怔,抬頭看沈鳳鳴,只見他甩了甩袖子,道︰「我也還你一次,咱們兩不相欠,公平公平。」

君黎心知他這一掌沒傷了自己,看似手下留情簡單,但托著自己飄了那麼遠的氣勁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個中造詣決計不是自己這僅僅修行三個月的人可比。何況,他這手上還戴了手套——若是月兌下手套,那便是帶毒的掌力了,自己哪有那麼好受的。

他也便暫時收手,上前道︰「我便是告訴你,休要再去尋她麻煩,否則,我……」

「否則你怎樣?」沈鳳鳴大喇喇張開手挑釁。「你真以為能將我怎樣?還大言不慚替她討公道,我還沒替她向你討個公道呢。」

君黎抬劍向他一指道︰「我只叫你承諾不要再尋她麻煩,旁的都是廢話!」

「哼,我不過是看不過眼——那姑娘為了誰黯然撫琴,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話說回來,你倒曉得替她來‘討公道’,那我問你,你憑什麼替她討公道?你是她什麼人?」

「這還需要憑什麼嗎?你對她輕薄無禮,難道你還比我有理了?」

沈鳳鳴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聳肩道︰「算了,我跟你說不清。不過——說到底,我也沒將她怎樣,是吧?」

「但你可知道這于她一個女孩子已經……」

「這就是你不對了。」沈鳳鳴打斷他。「她是女人,你卻是男人。她要死要活的,你卻該清楚我只是嚇她一嚇,要是真想對她怎樣,早就下手了,還輪得到你撿個囫圇的?還是說——哦,我倒忘了,你是個道士,嗯,道士……哈哈,大概算不得是個男人吧?」

沈鳳鳴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君黎並不理會他的挑釁,冷言道︰「沈鳳鳴,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齷齪,你怎麼想的,不必強安在旁人身上。在我看來,她便算殺了你,你也沒半句話好說!」

「算了算了,湘君大人,我不想跟你吵。」沈鳳鳴皺起眉頭。「你放心,我對她這樣大驚小怪的女人沒什麼興趣,也沒打算再找她麻煩——這樣可以了麼?」

君黎听他說了不再找秋葵,才將劍收了,下巴微抬道︰「上山!」

「我先跟你說清楚,入了山,你便不要這麼囂張,若是被人發現蛛絲馬跡,我可不會保你。」

「你以為我為何要在這里跟你把話說清楚。」

沈鳳鳴哈哈笑道︰「原來你曉得進了山便要听我的。」

君黎沒再理會他。兩人過了山口,山路卻長。起初的一長段,都是沉默,似乎兩人都對于和對方交談有些不屑。

隔一會兒,君黎才先問道︰「馬斯到了麼?」

「據報是還沒有。」沈鳳鳴道。「不過他這個人歷來行蹤詭秘,也可能已經到了,卻故意隱藏起來。」

他說著,似乎是想起什麼,轉頭看了君黎一眼。「那個玉扣——你記好了,是我這邊的人的信物。馬斯那邊的信物應該是個鐵戒指,你別弄錯了。」

「你們黑竹會就分你們這兩派?若不依附某一派,就不能活了?」

「這個麼,也不是我本意。」沈鳳鳴攤手。「你以為這樣我不累麼?不過,倒給了你可乘之機。」

正說話間,前面忽然黑影迭現,有四五名勁裝打扮的男子沿山路疾奔而來。君黎正自戒備,只听沈鳳鳴低聲道︰「沒事,自己人。」那四五人已到近前,似含興奮,喜道︰「听到沈大哥上來的訊號,我們便在這等著了。沈大哥來得真是早啊。」

「放的什麼訊號,這倒像是給他的人傳訊。」沈鳳鳴面色不豫。「我來得早,也要告訴他不成。」

那幾個人見他不悅,便未敢說話,互相看看。

「來了多少人了?」沈鳳鳴似是隨意一問。

「還不太多,我們這邊大概是二十個,他們的多些,有三十多人了。但馬斯還未出現。」

「還有十天,時候還早。」

「對,都還在布置。沈大哥,這一位兄弟,怎麼沒見過?」便有人問起了君黎。

「他?新來的。」

「是新來的?我覺得……挺面熟啊。」另一人卻說。

君黎便猜到這人應該是在鴻福樓跟自己打過照面的。自己換了發式裝束,變化甚大,但面貌卻並沒作什麼修飾,他們認不出自己卻覺面熟,毫不奇怪。

「面熟?」沈鳳鳴不動聲色。「既然這麼有緣,你倒給他安排個地方住著。」

「這個沒問題。」那人甚是熱情。「只是兄弟怎麼稱呼?」

君黎正要開口,沈鳳鳴已經故意淡淡道︰「他叫‘湘君’。」

他一愕,知道沈鳳鳴是存心,可是這當兒也否認不得,只能應了。畢竟鴻福樓之事後,知曉自己名字的也大有人在,終究還是只能編個假名。

「對了,大哥呢?」沈鳳鳴又道。「大哥自己來了吧?」——他言語中說的大哥,指的是黑竹會的龍頭老大張弓長。

「來過,不過……這兩天又不在山里了。」一名黑衣人答道。「大家都猜是京里有人要來,大哥去迎了。」

「唔,京里……」

「沈大哥也知道現今不比以往了,咱們黑竹會好多時候都由不得自己,金牌殺手最後屬了誰,京里必也感興趣,要派個人來瞧著。」

「嘿,有了結果通知他一聲不就完了,非要來瞧我們怎麼屋里斗個你死我活麼?」沈鳳鳴哂笑。「這也夠丟臉的了。」

「還不是馬斯那幫人惹出來的事情!」這人便道。「早先好好的,誰有威信,誰就做金牌殺手,從沒听說還要搞這麼大排場,就是他們那一伙,有心鬧事,想找我們麻煩,特特起了這個大會!」

「話也不能這麼說。」沈鳳鳴冷笑,「若沒這個大會,我殺的人沒他多,手下也沒他多,那不就一點機會都沒了?」

「在我們兄弟心里,沈大哥比他好得多了!」

沈鳳鳴卻伸了食指到唇,做了個「噓」的動作,口中笑著︰「你們這麼說,倒把藏著的朋友嚇著了。」

那幾人都吃了一驚,忙向周圍看,卻反听見一陣腳步聲遠去的聲音。

「嘿,膽小如鼠。」一人道。「是听到沈大哥說話,就逃跑了!」

「你們自己也最好小心點。」沈鳳鳴听人遠去,便皺眉道。「沒事別去惹馬斯的人。」

「但我們總也想……」

「黑竹會的規矩都忘了是不是!」沈鳳鳴忽然厲聲道。

「這個……」那人語塞了一晌,才霽顏道,「沒事,反正馬斯還沒來,沈大哥不用擔心,正好我們先商量商量對策。總之這次,一定要幫沈大哥奪得這個位置,決不能再讓他們囂張下去了!」

沈鳳鳴似乎面含無奈,也只能道︰「走吧。」

真正宿下,已將近黃昏。見暫時無人在附近,君黎便轉出去尋沈鳳鳴,卻見他正在崖邊眺望。

「說得很好听。」他上前,冷冷地道。

「什麼?」沈鳳鳴聞聲回頭。「什麼說得很好听?」

「黑竹會的規矩。」君黎道。「你說得很大義凜然麼。」

沈鳳鳴目光一動,轉回頭去。「我並沒說錯吧?其實不止黑竹會,任何一個組織,都不會允許內斗的。」

「可是你和馬斯兩派之間,好像已經不遵守這條規矩了。」

「我沒派人去殺過馬斯,也不希望他們任何人去。」

「哼,若你心里真不想殺馬斯,我怎麼會在山上。」

「我只說我沒派人去過,可沒說我不想他死。」沈鳳鳴轉回來看了他一眼。

君黎失笑。「你不想犧牲自己人,卻想借我之手?這算盤打得果真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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