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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這一年多來,干將除了補充著作,給趙北望講解新學說,其余時間都用來跟周鞅、黃遠岱人一起起草新律法。

今日,他們的新律法終于草擬完畢。

把厚厚一摞文書推給趙寧,在趙寧接過之前,干將把手按在文書上,看著趙寧鄭重地問︰「寧小子,你可知律法是何物?」

坐在書案後的趙寧不假思索︰「最低的道德要求。」

干將微微頷首,接著問︰「律法的核心精神是什麼?」

趙寧對答如流︰「最大限度維護公平正義。」

這回干將沒有點頭,而是繼續發問︰「誰的公平正義?」

趙寧微微一怔,覺得干將這是多此一問︰「當然是所有人的。」

干將搖了搖頭,肅然道︰「你錯了。金無足赤,事無十全十美,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維護所有人的利益,確保所有人的公平正義。」

趙寧眉頭緊鎖,不太認同干將這番論斷︰「律法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為何就不能確保所有人的公平?」

干將聲音沉重︰「律法是在平日里是規則,起沖突的時候就是百姓手里的武器,是他們用來維護自己利益的武器。

「權貴與平民相爭,前者有錢有勢,後者一無所有,好比七尺大漢與三歲小孩打擂台,你給他們一樣的刀劍,說這很公平,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看似一視同仁,實則助紂為虐!

「這不僅不是公平,還是最大的不公平!如此一來,你的律法,就只是嘴上的公平律法,實際上仍是在維護強者的利益,在為強者壓迫剝削弱者張目!

「而保護弱者,是高階文明的核心,是文明律法的基石!」

趙寧想起陳青案,頓時恍然大悟。

沉吟片刻,他認真問︰「所以重要的是取舍?」

干將在書案前坐下來,「不錯。擬定律法條文的過程,就是一個取舍的過程。任何不看現實情況,只追求紙面公正的條文,都是在殺人。

「之前的律法,維護是權貴階層的利益,而我們的律法,要維護的是絕大多數人,也就是平民百姓的利益,那當然得照顧他們,你得記住這一點。」

說到這,干將拿回了放在文書上的手。

趙寧微微頷首,開始翻看這一摞草擬的大晉律法。

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戰役的諸多成果,現如今都被寫進了律法里。

譬如說商行如果遇到緊急情況需要伙計臨時加班加點,需要伙計全體表決通過,而且有嚴格的時間次數限定,一年不得超過二十日,每日不得超過一個半時辰。

在此之外,商行內部要成立伙計聯合會,聯合會只有一個目標,維護伙計權益。

譬如說官吏受所有人監督,國人審判的制度確立下來。一旦有成規模的百姓,對某一官員提起審判議程,則由國人聯合會受理,判斷是否要進行國人審判。

而一旦規模達到百人,則國人聯合會再無拒絕權力。

再譬如說,官吏要提審百姓,必須經過國人聯合會的最低組織——城池中的坊區聯合會,鄉間的村聯合會同意。

大晉再也不會出現,某個百姓罵了幾句官吏,說官吏不稱職,就被衙役連夜帶走這種事。

當然,遇到有違法犯罪、殺人越貨的百姓,只要官府有初步證據,有傳訊文書,聯合會

也不會阻攔,還會責任積極配合,但必定會給百姓安排狀師,並全程參與案件調查、審訊。

總而言之,大晉律法的核心,是保護百姓不受強權壓迫,弱者不受強者剝削。

同光四年,新律法布告天下,各級官府和聯合會負責向百姓宣講,確保所有百姓知法曉法,並定于同光五年春開始施行。

在思想革新戰爭的推行,和新律法的宣講過程中,涉及各行各業的國人聯合會趁機成立起來,這是新法的核心之一。

各種聯合會各級聯合會的人員在百姓中產生,由百姓推舉而成,每個成年百姓都必須參與其中,投出自己手中的推舉票,且聯合會人員三年一換。

權力需要制衡,權力也只有被制衡,才不會成為強權,絕對的權力必然產生絕對的壓迫,這是聯合會誕生的根本原因。

直接向帝室負責的聯合會,以維護百姓利益為唯一目標,是大晉掣肘官府權力,制衡權貴階層的民間力量,擔負著維護新法尊嚴的神聖使命。

聯合會人員雖然受帝室統轄,但俸祿從國庫撥給,所以它並不是帝室的私有產物,不會成為另一個飛魚衛。

在皇帝為天下之主,統御國家機器,號令所有官吏軍隊的形勢下,聯合會制度看起來有些可笑,但這卻是一個開始。

許多年後,它會證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與巨大價值

同光四年年末。

「寧小子,明年開春新法推行後,河北河東必然會有一場大地震,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亙古以來唯有商君變法可比,屆時必然會有諸多艱難。」

東宮的小型宴席上,紅光滿面的干將喝完杯中美酒,看著主座上的趙寧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就像戰場上即將挺馬殺敵的悍將。

莫邪跟著附和︰「大晉並不太平,且不說這兩年來,魏氏與楊氏因為世家寒門官員的補充,實力大增,一個攻佔了漢中,一個佔據了整個東南,眼下兵強馬壯不可小覷,就連齊魯、中原、蜀地、楚地、嶺南的各個節度使,也對朝廷陽奉陰違,在事實上成了割據一方的諸侯大晉可是風雨飄搖啊。」

她既戲謔又期待的看著趙寧,想要知道對方如何應對。

兩年之間,趙氏忙著推行新學說,進行思想革新戰爭,眼下又擬定了新法,打算在明年施行,忙得不亦樂乎,四方群雄當然也沒閑著。

魏氏安定關中以北,與河東隔河而立,並奪取漢中之地,徹底解決了側翼之憂不說,還壯大了自身實力,如今已是號稱擁兵百萬,對蜀中虎視眈眈。

蜀中有兩位節度使,分別是東川節度使與西川節度使,前者戰戰兢兢,不斷向朝廷求援,後者心思叵測,意欲吞並東川成為蜀中之王。

楊氏佔據了淮河以南,大江南北的廣闊區域,眼下蠢蠢欲動想要吞並楚地,而後一統南方,徹底解決掉身邊的宵小之輩與後顧之憂。

只不過最南邊的嶺南之地,眼下已是劉牧之、劉新誠父子的山頭,他們一面打算染指楚地,打開北上的通天大道,一面順著東南沿海向上,從側翼威脅楊氏。

有劉牧之、劉新誠父子在背後不安分,楊氏無法全力出兵中原,而蜀中沒有吞並,魏氏也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東出潼關。

而一旦兩家之中,有任何一家率先進入中原,必然引得另一家全力應對。

所以眼

下群雄割據,還沒有殺出一個草頭王的中原,雖然各個節度使間常有摩擦,動輒結兵備戰,看起來很亂,實力有限,卻一直安穩度日到了現在。

無論如何,這天下的確已是在事實上四分五裂,大晉空有大義之名,能實際掌控的不過是河北河東之地而已。

面對干將莫邪的注視,趙寧放下酒杯,氣度晏然,不急不緩地道︰「那又如何?」

他只說了這四個字。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令廳中諸人都感受到了他的萬丈豪情與極度自信。

干將饒有興致地追問︰「你不懼怕?」

趙寧笑了笑︰「何懼之有?」

莫邪撇撇嘴,眼珠子一轉,就要開口擠兌。

身為大晉太子,趙寧也跟干將一樣,不太想听莫邪長篇大論她那一套理論,遂先一步開口︰「三年之前,我就已經預料到了今日這番局面。

「節度使制度雖然在國戰時期有過奇效,在當時極端的環境下讓齊朝贏得了國戰,但節度使畢竟擁有地方軍權大權,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諸侯。

「一旦失去朝廷的強力控制,節度使的權力便是沒有制衡的權柄,必然走向失控,擁兵自重割據一方都是等閑。

「說到底,節度使的野心滋長,跟之前那些官員因為沒有掣肘,所以時間一長便愈發肆無忌憚,變得貪贓枉法有何區別?

「天下變成如今這副面貌,不過是時勢發展的必然,早在大晉取代齊朝,決定為民做主而不是興兵四方時,就已經決定了是這個走向。

「我雖然是大晉儲君,對僭越之臣不可能不生恨,卻也不至于如何惱怒。說到底,大晉有河北河東之地,足以與四方群雄相爭。

「待我大晉完成革新戰爭之時,便是皇朝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之日!」

這番話引得黃遠岱、周鞅等人連連點頭,或者撫須微笑,或者拍手稱贊,都是一副國有明君萬事足的模樣。

莫邪輕哼一聲︰「新法推行,河北河東必有風暴,魏氏楊氏不可能坐視不理,天元王庭亦可能伺機破壞,這是群雄並立的大爭之世,你有信心能贏這一戰?」

趙寧笑了兩聲,輕甩大袖,不見任何忌憚憂愁之色︰

「當年商君變法之時,諸侯林立伐交頻頻,天下亦是大爭之世,秦君與商君姑且不懼,還能贏下變法那一戰,我大晉為何不能?」

干將哈哈大笑,高舉酒杯道︰「壯志可嘉,當浮一大白!」

莫邪沒再繼續擠兌趙寧,她本就不是為了給趙寧找絆子,只不過是調侃對方幾句,看看對方的反應如何,對接下來的混亂有沒有準備。

眾人一起舉杯,一飲而盡。

趙寧縱目遠眺,看見門外繁星滿天,一時間心如止水。

當年商君變法,讓秦國一躍成為戰國最強之國,並最終一統天下,如今他在做著跟商君一脈相承的事,需要擔心的不是天下群雄,而是新法能否推行下去。

有思想革新之戰在前,新法推行有相當基礎。

在此之外,他還有許多應對各種可能的危機的準備。

所以他信心十足。

只是,此時此刻的趙寧還不知道,在這個大晉名義上做主的天下,除了割據一方的豪雄,彼此爭斗的諸侯外,還有一股正在悄然壯大,影響愈發不凡的勢力。

瓜分天下,這股力量不甘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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