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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六一 一線光明(3)

汴梁。

宋治不是一個馬上帝王,大齊已經承平一百二十多年,他在兵事上沒有什麼造詣,只知道一個太平帝王應該知道的那點。

即位多年,他的心思也都在內政上,日夜籌謀的是打壓世家中央集權,唯一在兵事上傾注較大精力,還是讓防御使們招募流民組建新軍。

對宋治而言,籌建防御使新軍,更多也是關注權謀和錢糧這兩個方面。他不用去理會新軍的征戰過程,只要根據戰果行賞罰之事即可。

但是國戰到了眼下這種局面,燕平城都丟了,河北地千里疆土也陷于敵手,而且大齊軍隊怎麼看怎麼打不過北胡大軍,亡國大禍驟然成了擺在面前的現實問題,宋治憂心如焚、夜夜難眠之余,不得不把大量精力轉投到兵事上。

自打到了汴梁,宋治除了處理軍國大事,幾乎是手不釋卷。

古往今來有名的兵書都在他的研讀範圍內,滿朝有才的將門重臣、寒門將領,也是三天兩頭出入勤政殿以備垂詢。

到汴梁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宋治天資聰慧,加上有諸多宿將教導,有國戰事實作為參考,他在兵事上的理解一日千里。

只是知道的兵事越多,他對這場國戰的憂心就愈重。

人生煩惱識字始,有了見識便能看、想到,普通人看不到、想不到的問題,無知者才能無畏。

宋治現在覺得,無知在很多時候也是一種幸福,會少很有憂慮。

「朕有兩件事,至今仍是想不透徹,天元蠻子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控制乃至是吞並了契丹、女真兩部的?北胡蠻子的修行者為何能那麼多那麼強?翻遍史書,這是從未出現過的事,為何當下他們就能擁有這樣的力量?」

勤政殿內,神色疲憊的宋治放下手里的《六韜》,揉了揉酸澀的眉心,嗓音低沉的問坐在殿中的大都督府副都督韓昭。

這些時日,他向韓昭討教兵事的時候最多。

這兩個問題,在絕大多數人看來,是國戰打成現在這副模樣的根本原因,不只是宋治疑惑,朝野上下也沒少議論。如今趙玄極坐鎮晉地不在中樞,韓昭主持大都督府日常事務、肩負重擔,也是經常思考。

「回稟陛下,至少是乾符六年之前,天元蠻子就控制了契丹、女真兩部。」韓昭這話說得頗為肯定。

「何以見得?」

「回陛下,乾符六年,趙寧在去往雁門關的路上遭遇截殺,而後牽扯出了一連串幕後人手,當時天元公主燕燕特穆爾,就帶著兩名王極境在代州。

「在彼時看來,燕燕特穆爾出現在代州,的確可能是傾羨我大齊城池繁華,偷跑出來游玩。但在燕燕特穆爾的探子事情被挖出來,以及國戰已經爆發的形勢下,就可見當年的事情絕不簡單。」韓昭沉聲說著。

「不簡單到什麼程度?」

「當年燕燕特穆爾之所以帶著兩名王極境到代州,很可能就是為了對付雁門關的趙北望夫婦,乃至所有高境將領!」韓昭一番話說得眼露殺機。

宋治沉默下來。

韓昭看了他一眼,接著道︰「眼下的國戰已經證明,身為我大齊第一將門世家的趙氏,的確有鎮守邊境抵御外寇的實力。當年天元蠻子的所作所為,是真正的未雨綢繆!臣沒想到的是,他們的行動會那麼早。」

宋治長嘆一聲,「朕又何曾想到了?」

經過了開朝之初蕩平草原的戰役,一百二十多年來,北胡各部一直對大齊年年朝貢,恭敬有加,在乾符六年那種形勢下,蕭燕來代州游玩的可能性,怎麼都大于膽大包天謀害雁門關趙氏將領的可能性。

但這並不是說,蕭燕到代州的行跡就不可疑了,她身後畢竟跟著兩名王極境。事後趙氏上疏,極言天元部族的禍心,宋治也確實對天元部族起了疑心,而且還采取了行動。

他派了飛魚衛秘密前往草原,深入契丹、達旦、天元各部查探形勢,尋找對方有可能對大齊不利

的蛛絲馬跡。

若是以天元部為首的草原各部,果真要要謀害雁門關的趙氏將領,意圖進犯大齊,他們在內部就一定有戰爭準備,哪怕時間還早,至少也得抓緊軍事訓練。

可飛魚衛什麼都沒發現。

彼時,宋治並不知道,飛魚衛的行動,早已被天元太子蒙赤察覺,並且做出了相應布置,這才讓飛魚衛無功而返。

對當時的宋治而言,飛魚衛沒有發現證據,他也就沒必要發兵征討天元部。在打壓世家,收軍方權柄的大背景下,宋治不想趙氏借此渲染戰爭,掀起戰爭。

最後他派了三萬將士去雁門關,增強雁門關的防御力量,一方面是為策萬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安思明去雁門關分趙氏的權做鋪墊。

這個應對,在當時看來怎麼都足夠了。

雁門關之後也的確沒出問題,乾符七年的鳳鳴山之役,雁門軍還勝了。

如今看來,宋治對雁門關的處理不可謂不得當,但對天元部的狼心野心,認識卻大大不足。然而,退一步說,就算當時就正視了北胡,宋治又能做什麼?

蕭燕在燕平暴露,加上鳳鳴山之役,讓宋治在時隔一百多年後的太平時節,重新拾起了對草原的防備之心,乾符七年後,他開始設立防御使,招募訓練新軍。

雖然宋治做這些,根本目的是為了分世家的權,推進中央集權的步伐,但在事實上,後面這幾年,大齊的軍力其實是在穩步上升。

可國戰一爆發,王師還不是被打得一潰千里?

大齊內部的問題之大,除非宋治能夠預見知道一切,並果斷舍棄中央集權的大齊皇帝使命,不管不顧、大刀闊斧的改革,否則根本不可能擋住北胡大軍這一輪猛攻。

雙方的實力擺在那里。

早在今日前,宋治就已經反應過來,當年飛魚衛進入草原,是失職了,而且誤國了,但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說他不曾料到這一切,因為飛魚衛是他派去的,還是他的心月復力量。

那麼第二個問題就來了,在正面戰場上,一向不是中原皇朝對手,僅僅只能劫掠皇朝邊地,頂多趁中原皇朝內部大戰大亂、虛弱不堪的時候,大肆入侵的草原軍隊,現如今怎麼就有了橫掃大齊軍隊的戰力?

「臣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韓昭在嘗試解答這個問題之前,先站起了身,請宋治恕他的罪。

「都督直言便是。」宋治示意對方坐下。

韓昭組織了一下語言,徐徐道︰「國戰至今,北胡三路大軍,領兵的都只是皇子、賢王,天元可汗一直沒有出現。這是不應該出現的情況,陛下有沒有想過是為何?」

不等宋治回答,他便繼續道︰「臣以為,天元可汗不是不能出現,而是在他看來,如今他根本沒必要出現,僅憑皇子、賢王,就已經足夠帶著北胡大軍攻城掠地,殺敗我大齊王師!

「陛下問北胡大軍為何戰力如此強悍,臣也只能想到一個原因,那就是天元可汗極度非凡!」

宋治沉吟著問︰「不凡到什麼程度?」

「天人之姿!」韓昭咬牙說出了這四個字。

宋治饒是有心理準備,听了這四個字也不禁臉色一變。

天元可汗是天人之姿,那他是什麼?這四個字明顯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天人境!宋治如今可只是王極境中期,怎麼跟天元可汗比?

在這個天下,中原皇朝的皇帝,從來都是天下之主。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話雖然是中原皇朝自個兒說的,但之所以能有這種自信與霸氣,靠得是實力支撐,是一場場所向披靡的沙場決勝,是一支支讓四方異族聞風喪膽的強軍!

現在要宋治這個大齊皇帝,承認草原之主比他更強,有騎在他頭上的實力,驕傲了千年的中原皇帝,怎麼可能接受得了?

韓昭見宋治雖然面色不好看,但並沒有發怒的意思,正

了正勇氣往下說︰「聖人出,四方平。

「我中原皇朝能夠威震四海,令萬邦臣服朝覲,是因為先賢有傲視天下的實力,在他們的教化下,中原人才輩出,千年積澱,底蘊深厚,豪杰遍地。

「北胡要出現這麼多修行者,出現這麼多王極境,非得天元可汗是天縱之才不可!惟其如此,他才能改良、創造出頂尖功法,將麾下驍勇的境界提上去!」

言及于此,韓昭起身拜伏在地,嗓音充滿悲愴、心痛、無奈︰

「陛下,天元可汗的實力,只怕遠超我們之前的預料,王極境後期只是底線。若是臣所料不差,只怕對方是有史以來,草原上第一個天人境,請陛下明察!」

宋治怔怔坐在那里,好半響說不出一個字來。

聖人出,四方平。

中原人杰地靈,所以有無數先賢,靠著他們的遺澤——修行功法、十大奇兵,車載斗量的正道學說、各類典籍,汗牛充棟的百科著述,流傳天下的手工技藝等等——中原皇朝一直是天下最有實力的皇朝。

可中原不見聖人已經久矣。

近千年來,天人境的數量也是越來越少,大齊在開朝一代隕落後,莫說再無天人境,趙玄極之前,連個王極境後期都沒有。

若是草原出了聖人般的人物,中原皇朝無疑危在旦夕。

若使草原人佔據了中原,草原之主成為了中原皇帝,統治了神州大地,宋治等人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子孫不肖。

子孫不肖至此,讓聖人心血崩壞至此,令先賢蒙羞受辱至此,只怕不能稱之為人。

「都督起來吧。」

宋治起身離座,來到韓昭面前,親手將他扶起。

從未有哪一刻,他像現在這樣,感受到如此深刻的無力與痛苦。

也從未有哪一刻,他像現在這樣,感受到肩頭擔子的干系之大。

身為帝王,最不能接受的東西,不是黎民受苦、吏治不靖,而是丟了九五之位。統治階層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就像普通人保護自己的房子財富,不管做什麼,都是不會有任何道德負擔的。

作為天下最有權力的人,整個國家都是宋治的,為了確保皇位不受到任何威脅,加強中央集權,剔除天下對皇位有威脅的一切存在,誰也阻擋不了。

只要能達到宋氏江山永固的目的,不被皇朝內部的其他人取代,在這個過程中多一些受苦的百姓,死一些不重要的平民,並不算怎麼要緊的事。

天下何時不死人呢?

天下何時沒有人受苦呢?

但要是中原皇朝、祖宗基業,讓異族給佔了去,宋治就不僅是宋氏的罪人,無顏面見列祖列宗,更是會成為所有漢人的罪人,遺留百世,被所有漢人唾罵萬年!

這份罪責,宋治自忖擔當不起。

「要出人杰,必須地靈,中原皇朝能有無數聖人先賢,是大好河山燻陶出來的,草原貧瘠荒蕪之地,斷然不會有聖人現世,天元可汗不會有那麼可怕。」

扶起韓昭,宋治臉上已經沒有灰敗之色,這句話也說得格外有底氣,充滿自信與不容置疑的意味。

「陛下所言甚是,臣方才也是憂心國戰大局,妄言了,請陛下恕罪。」韓昭認真作答,表示自己絕對沒有懷疑宋治這個論斷。

宋治必須有這個論斷,韓昭也必須同意這個論斷。

要是讓朝野上下都知道,天元可汗是那麼可怕的人,連皇帝與副大都督都忌憚不已,拿對方沒什麼辦法,民心士氣就會大大受挫。

這個時候,無論內心對北胡如何重視,宋治與韓昭都必須統一思想統一口徑,仍舊叫天元部族小胡子、小蠻子這種輕蔑的稱呼,如此,才好讓大齊軍民繼續保持對北胡的心理優越感。

在這份心理優越感下,大家才不會覺得北胡不可戰勝,才會堅信最後的勝利會屬于自己,才能奮勇殺敵、寧死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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