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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瑤池宴(一)

入夜,掌燈,一盞盞二尺見方的吊燈高高掛在廊檐,煌煌照亮了沈府的大小甬道。

晚飯前,諸人全聚在沈母房里說話,等安綺春那邊打發丫頭來請了,才慢騰騰起身前往。

到了延輝堂附近,只見桂枝幽綠,桃花蕭然,橫水而建的大回廊上架著四面環的藕香榭,此時,榭里燈燭齊亮,酒饌咸備,與之隔水而望的錦香亭里也聚了一堆人。

陳芸一眼望過去,只見那錦香亭里早搭好了戲場,幾個梨園弟子要麼手捧竹笛,要麼反抱琵琶,要麼擁著堂鼓,要麼捏著檀板,還有幾個剛扮了相的戲曲角色在旁邊默戲、吊嗓子。

轉眼進了藕香榭,諸人說笑幾句後,按輩分而坐。

沈母剛坐下去,就看見眼門前的長方形桌子上擺了扁豆炖豬蹄、玫瑰鹵子、胭脂鵝脯、菊花魚、雪耳鴿蛋湯、人參雞湯、當歸瘦肉湯、火腿片、百果糕、菱粉糕、糖蒸酥酪、如意糕、雪霞羹,林林總總,竟有十幾樣子,免不得嘮叨道︰「只是家常聚會,如此鋪張,倒有些過了!」

安綺春听了,忙道︰「老祖宗教訓得是,原是我年輕不經事,听說長輩們為我慶賀生日,一時高興沖了頭,連身份也越發顧不得了,就想著大操大辦,哄老祖宗、太太們高興一場,不想過猶不及,反惹了老祖宗厭惡,孫媳婦真是後悔,以後一定改了這毛病!」

潘翠蓮坐在旁邊,見她月兌口說了這一番話,就慢慢道︰「妹妹只管寬心便是,老祖宗平時禮佛吃齋,連螞蟻也不舍得踩死一只,你只是好心辦了錯事,老祖宗怎會怪你?」

安綺春低頭不語。

沈母見她們妯娌倆還算和氣,笑道︰「這倒罷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也不能光盡著主子行樂,丫頭們跟了咱們一場,也該放松放松才好。雖然今日是翼兒媳婦的生日,但我越俎代庖,替她做一回主,等下席散了,挑幾樣好酒好菜,賞給丫頭們吃喝,不枉他們平時盡心盡力侍奉!」

安綺春點頭稱好,轉頭見丫鬟青鸞腳步匆匆進了藕香榭,就笑著站起來,啟問︰「何事?」

青鸞福了福身,道︰「奴婢過來請老太太示下,戲班班主那邊已準備妥了,老太太是現在點戲還是等下再點?」

「肴饌都擺下了,再等,咱們菜都吃完了!」沈母風趣說著,示意立春去接青鸞手里的戲單。

立春唯命是從,快快取了戲單,遞到沈母手里。

沈母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們年輕,愛看小旦,喜歡那鶯鶯燕燕的閨閣兒女情態,我這老天拔地的,可看不得那一套了,倒是《荊釵記》的王母、《精忠記》的岳母更合我的口味,我看,倒不拘哪一出,派個丫頭去問問,他們今日能演什麼,我就湊合著听听罷了,左右我是來當陪襯,給孫媳婦辦生日的,可不敢喧賓奪主了!」

一語既出,上至常姑媽、吳夫人這些長輩、下至潘翠蓮、陳芸這些小輩通通笑了。

青鸞領命是從,忙忙跑去錦香亭那邊詢問,等打听清楚了,又急巴巴跑回這邊,稟告道︰「回老太太,班主說了,這兩出戲

都能演,只不知老太太想先听哪一出?」

沈母道︰「就讓他們先演《荊釵記》里見母那一出吧!」

青鸞慌慌下去傳令。

少頃,一陣雜亂的鼓點敲過,一個老旦扮相的老嫗先登了場,只听她哼哼唧唧,吟哦不斷,一邊走、一邊唱、一邊哭,似有無盡的委屈要哭訴。等她哭了一會兒,一個烏帽猩袍的管府又登了台。兩人一見面,先是驚愕,而後互相盤問,最終抱頭痛哭。

沈母看得十分認真,直到戲演完了,還意猶未盡,沉迷于戲曲里的故事不能自拔。

常姑媽最會插科打揮,三言兩語又把沈母哄得喜笑顏開。

安綺春本著先客後主的規矩,親自捧了戲單去請常姑媽點了一出戲,然後又請吳夫人、陳氏、林姨娘點戲。

常姑媽最是心思細膩,想著沈母才听了一出傷感的戲文,就故意從戲單里挑了出謔笑科揮的《劉二當衣》,陳氏也和她一般心思,跟著點了出《西游記》,吳夫人和林姨娘卻不然,一個點了《南柯記》里的念女,一個點了《長生殿》的重圓。

戲單重新遞到錦香亭里,戲班班主看了一遍,抓緊安排人員按單演出,鏗鏹頓挫,粉墨重彩。

如此過了一個時辰,戲已演完,安綺春見眾人意猶未盡,又做主讓潘翠蓮、陳芸等人點戲。

潘翠蓮笑道︰「原是給你過生日,合該我們陪你取樂才是,可現在你這忙前忙後的招待我們,反倒讓我們不好意思了,依我說,你也別扭扭捏捏的了,大家都是一家子,誰先點戲,都是一樣!」

安綺春嘴角一動,慢慢道︰「嫂子既如此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先點一出《游園》!」

潘翠蓮笑著道︰「那我就點一出《驚夢》吧!」說罷,又轉頭問陳芸︰「妹妹想點哪一出?」

陳芸想了想,道︰「我原想點這兩出戲來著,可惜兩位嫂子先點了,既如此,倒不必麻煩了,我跟著听一場就是了!」

潘翠蓮點頭稱好,又將戲單還給安綺春。

安綺春接了戲單,又下去請沈雪沅、沈雪茹、常月三人點戲。三人都是閨閣小姐,最是貪慕外面的熱鬧景象,挨次點了《西廂記》、《閨塾》、《訪翠》、三出戲。

又是一陣雜亂的鼓點飄過,笛聲幽幽起調,然後,一個扮相俊俏的小旦趟著輕快的小碎步緩緩登場。

只見她頭上蓋著淺藍風帽,遮住了大半頭面,身上披著一色雪青斗篷,行步遲遲,一面走到亭子中央,一面輕啟朱唇,唱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尾音剛落,又見一個活潑靈動的丫鬟快步閃出,一面走,一面唱︰「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唱罷,慢慢悠悠湊到小旦身邊,蹲下福了一禮,道︰「小姐!」

那小旦看也不看丫鬟一眼,張口唱︰「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

「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闌。」丫鬟接口。

「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小旦拖著唱腔。

丫鬟︰「已分付。」

「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

陳芸見小旦五官奇秀,回眸處似秋水漾波,啟唇時似鶯聲燕語,行步遲遲,動作慢慢,似桃片逐雪濤,又似柳絮隨風飄,不由贊道︰「這小旦不但扮相俊麗,唱腔也好听,跟鶯聲輕囀一樣,清脆悅耳,連哭相也不俗,就像露滴花梢寂然無聲!」

「豈止?」安綺春見她開口點評,也忍不住道︰「手、眼、身、步、法都不錯呢!」

陳芸點頭稱是。

這時,錦香亭里只剩了小旦一人,只听她咿呀開口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女乃女乃再不提起。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那邊演得正好,突然,一個丫鬟莽莽撞撞地跑了進來,急忙湊到安綺春身邊稟告道︰「二女乃女乃,二爺帶了一群朋友回府,正嚷著叫著要喊一班戲子去延輝堂唱戲呢!」

「他倒是會沒事找事,這邊都還沒唱完呢,哪有現成的戲子撥給他取樂?」安綺春喃喃。

沈母見她們主僕倆嘀嘀咕咕的,張口問道︰「你們主僕倆又咬什麼耳朵?還非得瞞著我們不成?」

安綺春湛然笑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相公從外頭領了一群人回來,嚷著要戲子過去!」

「今兒原是我們陪你取樂,咱們只管玩咱們的,他想听戲,只管去外頭找就是了!」沈母戲謔著,見安綺春款款坐下,不由老成一笑,又見陳芸東張西顧,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禁心下犯疑,就探著身子問坐在旁邊的陳氏,道︰「怎麼不見復兒?」

陳氏看了一圈,道︰「我也不大清楚,八成是嫌這邊都是女眷,到翼兒那邊湊趣去了吧!」

沈母點了點頭,又道︰「復兒自成了婚,已經在家休學一個多月了,他老子就沒催他入學?」

「老爺倒是經常來信,但信中只提及公事和問老太太安泰,並沒怎麼催促復兒入學攻讀,不過,老爺去年曾經提過,說他的同年趙先生今年開春要到江寧府授學,我算著時間,那趙先生差不多該入職了!」陳氏慢慢說著,不覺心下悲傷,道︰「依老爺的脾氣,最是教子嚴厲不過,我想要不得半月數日,便該來信催復兒去江寧了!」

「復兒好好地在蘇州府求著學,何苦又把他弄到江寧去?沒得折騰了人,還不一定能學出什麼成果!」沈母嘆息。

陳氏道︰「去年,學里的賈師傅因為年紀高邁辭館了,新換了一個年輕的塾師授學,老爺怕復兒跟著他沒長進,又趕上江寧府那邊有熟人,這才動了讓復兒遠游的心思!」

沈母點頭不語。

這時,錦香亭里已經換了曲目,剛好輪到沈雪沅點的《西廂記》,只見方才扮演杜麗娘的女旦重新登台,唱道︰「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欄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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