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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 官道上。

有幸叫燕清大驚失色、險些跌下馬背的曹操,卻是神容憔悴, 疲憊不堪, 眼底下是厚重的青黑色,顯是強弩之末。

唯有雙眼銳利如初。

現恰巧途經一處溪流,曹操同荀攸略作交談後,就決定就地歇上半個時辰, 補充水源,隨意啃幾口干糧,略作修整。

秘逃多日,原就是極損心力的, 同行的還是這麼一位一旦被發現不見、定會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的貴人,曹操不得不操更多的心,吊更厲害的膽了。

曹操解下馬側的水囊,再在行囊中取出幾張干面餅,恭恭敬敬地遞到劉協面前︰「親王殿下, 請用些干糧與水罷。」

末了一想, 又補充道︰「食物粗劣,還請殿下忍忍。」

劉協雖會騎術, 卻只能騎些脾氣溫馴的御馬,尋常軍馬是駕馭不住的, 速度也成問題。

要讓劉協慢慢悠悠地趕路, 這會兒怕還爬不到弘農。

于是這一路上, 他都不得不與曹操共乘一騎。

劉協懨懨接過, 心不在焉地啃了幾口,餅子沒啃下來多少,卻差點沒將本就快要松落的那顆乳牙給咬月兌了。

盡管沒掉,還是一陣鑽心的銳痛。

劉協禁不住嘶地小抽一口氣,強忍著捂住腮幫子的欲.望,以余光迅速往已退開一些的曹操身上一瞥。

見模樣憨實的曹操目不斜視,牙根就沒察覺他方才的小失態,心里才安定下來︰「嗯。」

身為皇子,劉協雖自幼喪母,舅舅王斌也不值得依靠,卻是打小被養在董太後宮中,一直都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慣了的。

忽然吃這麼多天的苦頭,還得時刻擔驚受怕,一路都疑心下一刻會否就有追兵趕至,把他們統統逮回去,是以一直都沒能歇好。

劉協清楚自己要是什麼都不吃,肯定是不行的,沒準還會被底下人笑話都什麼時候了還這般嬌生慣養,于是縱覺味如嚼蠟,還是強迫自己咽下那幾口餅子。

又強灌了幾口清水,被粗糙食物給劃傷咽喉的感覺才淡去一些。

他長吁口氣,仍然攥著那水囊,只把剩下的餅子還給曹操︰「我已經飽了,這剩下的,不妨分給將士們罷。」

曹操道︰「殿下仁慈。」

劉協搖了搖頭,親眼看著曹操將餅子分給兵士們後,忽問道︰「已經到哪兒了?」

曹操尚未回答,剛掬了幾捧清澈溪水將自己稍稍捯飭一番,這時就一掃之前的塵土滿面,恢復了一貫的容光煥發的荀攸,就施施然地拱手一禮,回話了︰「回殿下,再行一日,就可到中牟縣了。」

「大善。」

劉協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其實打小就沒離開過洛陽,也沒仔細看過輿圖的他,對中牟縣究竟在哪個位置毫無概念,卻還裝出胸有成竹的模樣。

劉協最關心的,還是另一樁事,偏還裝得只是隨口一問︰「這兒莫不是在……燕司空的治下?」

荀攸笑道︰「殿下英明。」

劉協心里怦然一跳,架子都顧不上端著了,眼楮倏地就看向荀攸,里頭盛滿了讓人難以忽視的期待︰「那……燕司空可會來保駕?」

曹操不著痕跡地看了荀攸一眼,忽肅容上前,深揖一禮道︰「殿下,請恕臣直言。」

劉協抿了抿唇︰「愛卿不必行此大禮,直講便是。」

曹操卻不輕易起身,就著俯身行禮的姿勢,目視較他要矮上許多的陳留王,字字鏗鏘有力︰「殿下若還記得您為何淪落至此,就不當輕信旁人,更何況一下臣乎!」

劉協愕然。

曹操當著荀攸的面,大方磊落道︰「當今聖上同您之間,尚有手足之情,太後同您之間,則有母子之名,然派凶環伺、著機加害時,又何曾有過半分顧念!」

劉協不悅︰「燕司空向來忠心耿耿,剛直不阿,此情天地可鑒,又如何會對我不利?」

曹操堅持道︰「事勢至此,不可不防。」

劉協眉宇間已染上了薄怒,沒好氣道︰「那依曹愛卿的高見,我當何為?」

曹操對劉協的暗諷充耳不聞,跪地道︰「臣懇請殿下,繞道前行,不見燕司空,而直接往陳留就國!」

劉協被封作陳留王也有些時日了,卻一直沒被放行去就國,而是被以年紀太小、路途太遠,世道太亂等借口,一直留在了洛陽。

其實是大將軍何進不願這個被先帝一度屬意做繼承人的皇子,能有機會離開眼皮底下,招兵買馬去行復起之事罷了。

潛在敵人,還是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嚴密控制起來要讓人安心。

只是何進死得太快太突然,導致劉協的秘中看管也跟著亂套,變得漏洞百出,才給了乏人可用的曹操等人可乘之機。

劉協模樣雖很是稚女敕,口吻卻頗有幾分威嚴,冷然道︰「陳留郡現在劉兗州的治下,愛卿的意思是,與其信曾有過救駕除賊之功的燕司空,還不如信個多年來無功無過、不知底細的劉岱?」

曹操道︰「非也。臣之本意,非特疑燕司空之忠,是為確保殿下無恙的安全之策。」

劉協不以為然︰「哦?那曹愛卿欲對方才所說,作何解釋?」

曹操還不知道表面上同燕清並無有過正經來往、背地里卻書信傳情了許多次的荀攸,早在出發前就已送出密信,悄悄告予燕清知曉,且叮囑對方帶兵前來盡快接應一事。

他也不知劉岱已因貿然出兵而被黃巾賊寇殺害,父親所在的陳留亦已淪陷,財物悉數被奪,生死不知。

曹操兀自坦言相告道︰「陳留是臣父所在,若劉刺史鬼迷心竅,要對殿下圖謀不軌,臣要召集鄉勇、征募兵士,為殿下保駕護航,也會容易一些。」

「然而,要是換做燕司空想錯一著,對殿下相挾相欺,臣怕力有不逮,恐難相護。」

曹操表達的意思非常明確︰他並不是真有證據,或是純粹懷疑燕清有不臣之心,而是相比羽翼漸趨豐滿、能力卓群的燕清而言,劉岱無疑要好對付得多,至少憑他的實力,還能護得住劉協。

況且劉協本就為陳留王,要是往陳留去,就無形中這次偷偷出京的違制,變成名正言順的親王去就國了。

劉協原是本能地厭惡曹操在背後非議揣測仙人一般漂亮、還在最危難的時刻救過自己的燕清,才一直努力抓他語病,哪怕是在雞蛋里挑骨頭。

不想曹操最後擺出這麼一番話,倒讓他無言以對了。

劉協皺起眉頭,悄悄看向荀攸。

荀攸卻未能捕捉到陳留王求助的目光,只淡淡地看了慷慨陳詞的曹操一眼,繼續作壁上觀。

曹操等了片刻,催道︰「殿下!請早做決斷!」

劉協扯了扯嘴角,只得自力更生,費勁掰扯著理由道︰「愛卿的顧慮,我已明了了,然……」

話剛起了個頭,就見官道的前方盡頭煙塵滾滾,地面顫動,隆隆震耳。

遙有金鼓喧天,槍刀映日,是一列鎧甲漆黑的騎兵,如神兵天降一般,豁然出現。

眾人心里一沉。

有人高呼道︰「不好!」

劉協自然也看到了,話語戛然而止,曹操也完全顧不上再听下去了,倏然站起身來。

他當機立斷,直將劉協往荀攸馬上一抱,有條不紊地下達著命令︰「現要兵分二路,公達你領一支,速走山路去,務必誓死送殿下至陳留尋我父親,一方隨我伏于道旁,預備迎敵!」

曹操迅速下了決心,要親自斷後了。

荀攸立即應了,帶上神色惶惶的小王爺,提韁一催︰「走!」

幾人應令,迅速拐入了邊上的隱蔽小道。

這些天來雖然匆忙狼狽,卻到底不曾有過這般陣仗。

劉協此刻僵坐在荀攸身前,一面悄然垂淚,一面連大氣都不敢出。

然而沒行多遠,在最前打探的兵士便帶回來個壞消息︰「前方有人!」

竟這般周密?

荀攸微凝眉,沉吟片刻後,一個想法浮上心頭,一揮手︰「再去打探一下,看對方將帥究竟是何人。」

馬探應喏。

少頃回返,道是燕清。

絕處逢生,荀攸一口心頭大石這才落了地,再開口確定道︰「真是燕司空?」

那馬探無比肯定地點了點頭︰「是。」

燕清雖只至半年多,可施行的舉措卻頗有成效。

荀攸記得清楚,他們這一行人自進入豫州境內後,沿途都不曾見過流匪,只鮮見面有菜色的饑民,還偶有巡邏官兵,只被曹操刻意避開了。

在這樣井然有序的治理下,宗賊似乎也不敢輕舉妄動,那一隊裝備精良的騎兵能光明正大地行在官路上,已證明了許多了。

荀攸想通了剛剛因事發突然而沒來得及細思的關竅,八成把握就變成了十成,安心之余,就想起得向劉協解釋燕清為何會出現在此地的原因︰「稟殿下,恕臣曾——」

「是燕卿!快去快去!」

然而劉協一听到‘燕清’這熟悉的名字,已然雙目放光,由方才的暗自緊張卻還強作沉穩,成現在掩飾不住的興高采烈了。

要不是人小腿短,馬身又高,瞧劉協這架勢,怕是恨不得自己跳下來飛奔下去。

——曹操方才的一番苦口勸說,當然也全成了耳邊風。

荀攸哭笑不得。

只隱約知曉燕清在劉協心中地位頗重,卻不想已到這般地步了。

竟半分都不曾疑心對方這突然的到來,只滿是信任和依賴。

「還請殿下稍安勿躁,」荀攸道︰「且容臣遞出信物,再由燕司空來親自迎接您罷。」

劉協暗暗地攥了攥拳︰「那你快些。」

荀攸自懷中取出小巧玉牌一面,遞給馬探,由他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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