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里一直記掛著燕清在場這一茬, 哪怕這伙負責輸送軍糧的運夫, 弱得不太像話,呂布還是跟打了雞血似地激動不已, 愣是拿出了八成實力去對付。
他一旦認真賣力, 遭殃的就是黃巾軍了。
距目的地分明已經不遠,看起來又是一派安靜平坦的山道旁, 竟忽然冒出一陣密密麻麻的箭雨。
而在這密集的箭矢的掩護下, 忽然現身的,就是千余如狼似虎的騎兵了。
吶喊喧天,戰鼓齊鳴, 馬蹄勁猛,踏斷無數枯枝敗葉,囂張仰頸嘶鳴,直沖雲霄。
這些裝備精良的鐵騎各個凶神惡煞,座駕四蹄生風, 帶著他們自陡坡上極速沖刺而下, 眨眼已在跟前!
瞬間將毫無準備的黃巾將士撞得七暈八素, 魂飛魄散, 人仰馬翻。
一陷入正面交鋒, 吃虧的永遠是準備不足、陣腳大亂的一方。
敵將反應夠快, 被一波沖掉幾百人後,即刻怒而大吼︰「亂什麼亂!!列陣迎敵!!他們人少!!」
他聲嘶力竭地吼著, 副將也拼命維持秩序, 甚至當場斬殺了想要帶頭逃跑的, 才險險穩住潰勢。
而將四十斤重的方天畫戟揮舞在手中,仍能使它顯得輕若無物的呂布,則是一馬當先,沖在最前。
一人一馬一桿戟,卻已營造出了萬夫不當之勢!
遙見敵將還在做那垂死掙扎,他薄唇冷冷一掀,鼻腔里不屑地噴了一聲︰「哼!」
自不量力!
寒芒四射的長戟每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璀璨的銀光,就帶起一道道高濺的血霧,和一顆顆神色猙獰、與軀體間尚連著條血線的頭顱。
所到之處,片甲不留,眨眼間就在身邊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偏偏這惡鬼修羅般的凶煞,卻不會因敵軍的畏縮不前就滿足于待在一個地方的,而是不斷地超前移動,似有要憑一己之力,活活清了這場的野心。
「他娘的!」呂布雖在前線奮力殺敵,卻空前地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真正是眼觀四處,耳听八方,就唯恐當著久違了的主公的面出了什麼差錯,墮了他的顏面。
他憤怒地回頭,虎目大睜,幾乎要化身噴火巨龍,厲聲咆哮道︰「是哪個王八犢子放的火箭!!!」
燒起來固然快,但他們何必急這一時片刻?
主公要的就是這批糧草,當然連一根稻谷都少不得!
自作聰明、又亂做了一把主張的那一小兵登時成了眾所矢之,不禁渾身一抖,縮縮脖子,趕緊收了手中弓箭,哆哆嗦嗦地換了刀繼續殺敵了。
呂布吼完了他,肚子里還憋了一堆火,也不可能折回去尋對方問罪,只有暫對著眼前的敵軍撒去了。
敵將心里是越戰越苦。
這趟糧車的重要性,他是心知肚明的。
當初何將軍他們在攻下負隅頑抗的陳留後,為維持住這高漲的士氣,非得一鼓作氣,乘勝追擊。
為急行軍之便,所帶的糧草,自是不多的。
于是被留下善後的他,就擔起了搜刮糧食,速送去前方的重任。
要在這中途出了什麼差池,何將軍他們都得讓自己月兌層皮不可。
但這支由騎著紅色大馬的那員絕世猛將所帶領的神兵,皆是有備而來,哪里是連鞋都穿不起的運夫為主構成的隊伍能抵擋得住的?
他也不是沒想過,將後邊人丟下,只帶一部分糧草走……但對方全是騎兵,他們帶著沉重的糧車,又多靠兩條腿,怎麼都不可能比敵軍更快。
怎麼看,這重要的糧草怕都是難保住的了。
敵將恨恨一咬牙,到底抱存了最後一絲僥幸,驟然高喝道︰「來者何人,還不報上姓名!難道不知這是截天夜叉大人的糧隊麼,竟敢如此放肆!!若是誤會一場,就速速退下,我還可上報時酌情輕量——」
呂布眯起一眼,捕捉到在躲在幾百步外的後方兀自喋喋不休,還異想天開地想用‘黃巾軍’的惡名來嚇退這幫‘路匪’的賊將。
原來是龜縮在那兒啊。
呂布揚揚劍眉,似笑非笑。
他並不同對方做什麼口舌之爭,而是眯起一眼,讓躁動不安的赤兔停住。
方天畫戟被狂掄幾周,邊上那幾個挨得近的賊兵就成了無頭尸首,轟然倒地。
他沒繼續往前沖了,一直被遠遠拋在後頭的親兵們就終于得了機會,圍上來將他團團護住。
而呂布根本將黃巾軍那些雜亂無章的反擊放在眼里,不等他們到齊,就毫不猶豫地放下畫戟,摘了背上所負的麒麟弓,又不急不慢地自赤兔身側所懸的箭筒里,拈了三支簇新的羽箭來。
彎弓引弦,搭箭瞄準。
結實清晰的骨節因極用力而微微泛白,這一些系列動作看著繁多,可呂布做起來卻駕輕就熟。
從起意動念,到具體完成,所花費的,也不過那麼短短一會兒。
燕清這會兒恰恰緩過氣來了,睜眼看去,就捕捉到那道尤其偉岸高大的側影,憑驚人膂力,將一把有鮮紅流焰環繞的金色大弓,給拉成了滿月。
呂布額角青筋暴起,爆喝︰「著!」
「嗡——」
一聲清亮弦響綻于耳畔,再是一道冷星璀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呼嘯而出!
眾人只覺眼前寒光一閃,那三支豪氣萬千的索命箭就已貫穿了那敵將的軀體,一下中脖頸,一下中軀干,還一下,則是中了大腿。
他與胯.下坐騎,甚至都來不及慘叫一聲,就已轟然墜地。
呂布︰「唔……」
他明明沒瞄準過那馬兒。
黃巾軍都被主將被殺的一幕給駭破了膽,就連副將都驚慌失措,四散而逃。
連小命都得交代了,誰還管得上何大夜叉的問責!
見黃巾軍紛紛大潰,尸首糧食輜重丟了一地,呂布哪都不再多瞅,直接回眼去征詢燕清的意思。
燕清默然片刻,比了個「去追」的手勢。
呂布眼前一亮,立馬會意。
于是他雄赳赳氣昂昂,再次將雙臂高舉過頭……
沖背後的騎兵們重新比了個極標準的心出來。
燕清猝不及防地再受了一番殘酷的視覺折磨,不由痛苦地深吸口氣,滿眼的悔不當初。
呂布對燕清崩潰心情毫無察覺,等將士們回令後,便猛一催馬,意氣風發地大喝道︰「走!」
若說之前是虎入羊群,這下就是老鷹攆雞。
呂布一聲令下,騎兵們四散開去,而在高處觀戰的燕清眼里,這陣型就像是一只展開雙翅的大鵬鳥,復又緩緩收攏了過來。
只憑兩條腿、和傷痕累累的一雙光腳,又怎麼可能跑得過呂布那些訓練有素的騎兵?
不過呂布清楚燕清的意思,並未對這些即將成為俘虜的人濫砍濫殺,而是驅趕到一塊兒後,徑直趕了回來。
他們以為大難臨頭,哭哭啼啼,泣聲在空中遠遠飄開,好不淒涼。
呂布嫌惡地蹙起眉峰,不耐煩地向親兵交代幾句,讓他們傳下去。
哭什麼哭?
主公如此慈悲仁善,多半會叫他們重操種地的舊業,可比隨軍顛沛流離、上頓不接下頓、惶惶不安的苦日子,要幸福安定得多。
呂布將收編戰俘、清點收獲的任務安排給了底下人後,就揣著在發熱的胸口里狂跳不已的一顆心,再癱著張臉,屁顛屁顛地去尋主公去了。
燕清自是狠狠將他夸獎了一頓。
就在呂布美滋滋、卻還艱難繃住嚴肅的表情的時候,燕清假裝不經意道︰「我方才俯觀時,見那沖鋒的軍令手勢,做起來需得動用雙手,未免也太麻煩不便了些,還是改了罷。」
呂布昂然一笑,答得信心滿滿,斬釘截鐵︰「主公不必擔心,布已將他們操練上了幾月,若還不能牢牢記住,那軍里就沒他們位置了!」
——練了整整數月?
燕清眼前倏然一黑,身形也微一趔趄。
「主公當心!」
呂布眼疾手快,迅速上前一步,將他牢牢扶住。
不過明明可以靠搭肩就解決的小事,他卻鬼使神差地模上了那縴細腰身。
手底傳來的微涼細膩的觸感,直讓他心神莫名其妙地一蕩。
像一條被拴在岸邊的小舟,忽然被頑童解開了繩索,就一晃一晃地,徐徐蕩去江心了。
原就頗好的心情,霎時間更好了幾分。
不過這幾個月的書也沒白讀白抄,呂布哪怕此刻做著殷勤的舉動,也不帶半點諂媚,還很守禮地一等燕清站穩,就松開退回,恭敬道︰「地面泥濘不平,主公小心。」
燕清隨口道謝後,意興闌珊道︰「嗯……一會兒奉先你從我這邊的護兵里,分一千人去,護送他們將一半的糧車運回陳留去。」
呂布不動聲色地將剛模過那軟又不失柔韌的細腰的手背在身後,悄悄模地回味片刻,面上倒是屏息听著︰「那另一半?」
燕清略一思忖,答道︰「就近送去歸德,定陶吧。」
呂布滿口應下,即刻吩咐下去了。
燕清還有些怏怏不快,瞅了瞅天時,道︰「奉先是留下親督,還是隨我追回他們?」
雖是在問,可無論是燕清還是呂布,潛意識里都沒想過會得到另外一個答案。
呂布心心念念的獨處時機,終于降臨了。
他將一套早就備好的說辭,在肚子里翻來覆去地過著,確定沒什麼毛病了,才長長呼入一口氣,拍著蹄子顛兒顛兒,頗有幾分自得其樂的赤兔,擠出一抹不倫不類的微笑,好好湊過去了。
「主公。」
燕清正琢磨著曹嵩之死對洛陽局勢的影響,這下回神,循聲微側過頭來︰「奉先?」
呂布清清嗓子,艱難道︰「方才那走神……非是故意。」
燕清沒想到呂布罕有地憋了一臉別扭,說的卻是這茬。
他心頭微微一動,淺淡一笑,不置可否道︰「哦?」
哪怕打死呂布,他也是不可能敢在主公跟前說實話的——當時是看那一動一動的縴長眼睫有些心猿意馬,才不由自主地跑了神。
但要是胡編亂造,杜撰些假話來,他不是不會,可剛吃過這麼一記極狠的教訓,他是既不敢,也不肯了。
于是一邊維持著漠然的表情,一邊試圖通過眼神來傳遞出他的愧疚悔恨之意,避重就輕道︰「布多日不見主公,心中極是想念,然那荀文若寸步不離,縱有再多話,也不好當個先前不曾見過的講。」
他渾然不知自個兒無心插柳,只消耷拉著腦袋,無形中就顯出垂頭喪氣、沒精打采的可憐氣息,同剛剛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得意洋洋,有了鮮明對比。
燕清心軟得厲害,若說之前還有那麼點懷疑和小郁悶,這下也煙消雲散了。
特別呂布一向粗枝大葉,竟也對或會產生隔閡這點如此敏感而排斥,不免讓他頗為感動。
只不過……
燕清欲言又止幾回,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奉先是被沙迷了眼,還是眼皮抽了筋?」
不然怎從剛剛開始,就莫名其妙地擠個不停?
要不是他對呂布頗為了解,怕都能誤會成是在拙劣地拋媚眼了。
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