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仍彌漫著美酒佳肴的味道, 但歌舞早已皆停。
樂師們坐在那兒盯著地面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舞姬們也都退到了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地一聲不吭, 任由殿里不友好的氣氛升騰。
在皇帝的聲音截斷楚明的話後, 連昭陽長公主都有點兒陣腳微亂。不是因為那句話有什麼稀奇，而是因為他說話時的口氣敵意太明顯了。
「陛下……」昭陽長公主醞釀出笑意想開口打圓場，但皇帝形容不變地一抬手︰「不關長姐的事。」
然後, 他睇視著楚明的目光終于挪向了貴女們。
他的目光轉過去時其實已經柔和了許多, 但因殿中氛圍太冷, 貴女們陸續察覺到天子的掃視時, 還是依次各打了個寒噤。
楚明倒似乎對皇帝的這個反應並不意外，他微笑著, 從容地也看看她們, 接著意有所指道︰「陛下手握生殺大權, 問話若令人感到壓力，得到的答案可就不準了。」
「……」沈臨剛到口邊的話被愣噎了回去。
他本來想點出谷櫻櫻, 然後問她願不願意嫁給她。
主動權不穩的感覺令沈臨不適，他換了個坐姿，抱臂倚向靠背︰「那不如楚先生來問？」
是個人都听出這句話里飽含不滿, 壓根不是個問句。
然而楚明偏就像沒听懂，一臉坦蕩︰「好啊。」
眾︰「……」
他手里的文件夾「啪」地一闔，饒有興味地又 視了貴女們一圈。對于這副樣子, 古往今來所用的形容詞都差一樣︰痞！
可古往今來又都是看臉的, 基于他生得實在俊美, 還西裝革履，舉止雖然依稀透著幾分賤兮兮但總體又很貫徹「風度翩翩」一詞，五個貴女腦海中同時閃過的一個詞是︰雅痞！
雅痞明餃著笑開了口︰「太後懿旨在上，先進理念當前。幾位是想進後宮還是另有其他打算？陛下尊重諸位的想法。」
五人面面相覷，眼底眉梢都顯而易見的寫著謹慎。
「吶，是這樣的。」楚明攤手做了個輕松隨意的樣子，「關于女性權益的問題，我們本來也有一些尚不成熟的設想，在模索著進行推行。你們的想法，或許對此會有幫助，請各抒己見。」
五人繼續面面相覷。前陣子被時空部「帶走調查」的李雲染對楚明工作時的風格相對熟悉，覷了覷他，道︰「怎麼覺得……楚先生在套話？」
「怎麼這麼說呢？」楚明笑意愈濃，舒了口氣，「這叫心系民生，努力提高婦女兒童等弱勢群體的地位，堅決貫徹我黨人人平等、男女平等的基本理念，謹記廣大革命先烈的諄諄教誨，下一步還想嘗試一下男女同工同酬……扯遠了，反正我們是要進行宏觀統籌，問你們算是公開向廣大人民群眾征詢意見的一部分。」
「……」
就算是席間最博學的胡曦，此時也被他這滿嘴新名詞兒砸暈了。
——「弱勢群體」、「人人平等」還好理解，「革命先烈」是啥？「同工同酬」又什麼鬼？和「同仇敵愾」一個意思嗎？
暈乎乎的幾人相互瞅瞅，李雲染壯著膽子最先開了腔︰「那個……我是不想進後宮的，這個陛下和楚先生都知道。」她頓了頓，「我最盼著的還是讓女子也能從政經商。而且這個從前也已試行過，開端很好，只是讓先帝叫了停，現在再重新開始……也不會太難吧？」
她邊說邊遲疑著打量皇帝的神色，沈臨點頭未語，也沒見什麼不快。
話頭一打開，其他幾個便也開始說想法了。
苗靈和方柔儀都是思想傳統的姑娘，進宮就是奔著封後冊妃來的。無奈作為第一個發言人的李雲染，把方向引得太偏向另一端，弄得她們莫名不好意思開口說本來的打算。
于是苗靈委婉道︰「臣女……家里數代簪纓，受的是忠君愛國的教育，一切听陛下和家中長輩的。」
方柔儀沒她這麼會說話，但之前往谷櫻櫻房門前扔「POS機憑條」以致谷櫻櫻被錦衣衛抓去審的事令她此時有些心虛。想了想，只擔心日後同處一個屋檐下這事會兜不住，就小聲說︰「臣女願侍奉陛下左右，但……但陛下贊同的未來人‘一夫一妻不納妾’的那一套，臣女也覺得挺好。」
話音沒落她就被苗靈剜了一眼，苗靈的神色復雜且詫異︰小婊砸你打算把我從後位上懟下去好自己入主中宮吼？？？
「……」方柔儀怔了一剎反應過來，沉痛地想解釋自己其實沒往那兒想，然而這場合實在不便多說話。
然後只剩了胡曦和谷櫻櫻，谷櫻櫻一貫慫，見楚明沈臨同時看過來，下意識地就看向了胡曦。
胡曦倒直接︰「臣女不在乎嫁不嫁人，臣女想專注學習，為全人類做貢獻。」
眾人︰「……」
——看看人家胡霸霸！開口就是「為全人類做貢獻」！思想境界牛X死了！【豎拇指】
這個場景要是挪到禮堂里，一定是胡曦站在講台的聚光定下，鄭重臉說出這句話，然後場下掌聲雷動！
谷櫻櫻滿眼崇拜地望了自己親霸霸（……）好一會兒，覺得跟她做朋友真是與有榮焉。然後在滿屋的注視下意識到，可算是輪到她必須說點啥了。
她深吸了口氣，雙眼放空︰「臣女……沒什麼特別的想法，也沒做過什麼打算。」
楚明一臉坦蕩微笑︰「沒特別的打算不要緊，你只說眼下你想不想進後宮就行，主要是這件事要定下來。」
「嗯，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沈臨強作鎮定，單身子不自覺的有些前傾。
「……」谷櫻櫻抿抿唇，小心的、慫巴巴地說了個不出錯的保險答案，「臣女沒多想過。陛下您是位仁君、是個特別好的人……但此前臣女真沒琢磨過嫁人的事。」
一剎那，侍奉在最近處的宦官，從陛下眼底看到了慘遭失戀的痛苦。
時空部皇宮辦事處里，幾個司長組長堆著一臉八卦圍坐在放著音響的茶幾四周。
音響里的聲音是監听設備回傳的，監听設備是冒著被楚明打成高位截癱的風險偷偷裝在他的鋼筆里的。
——沒辦法！這樂子太大了！楚明疑似對個姑娘上了心，這事兒之前沒見過啊！被打成高位截癱都特麼值了！
輪到谷櫻櫻說話時，幾人不約而同地把耳朵都湊近了。指間夾著根煙的方遠橋眯著眼，全神貫注，等到谷櫻櫻的話說完，已燒出很長一截的灰燼在他的一哆嗦中啪嗒掉地。
陳可咧嘴︰「媽耶……這姑娘居然會發好人卡？」說著作勢鼓掌驚嘆，「非常和未來接軌了。」
方遠橋把剩下的煙倒著杵著煙灰缸里︰「給皇帝點蠟。」
扎西多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幾人遞去「干啥？」的目光，扎西多吉蹙眉︰「沒準兒楚哥還要有啥表示呢，安靜听！」
幾人的耳朵又同時湊過去，然後听到音響里傳出楚明冷淡的一句︰「既然各有各的想法，不想進後宮的佔多數，陛下先听听我對如何解決太後已將懿旨昭告天下的建議吧。」
——就又開始聊工作了？？？
幾人失落地一聲「唉」，氣惱地同時倚到沙發背上。
楚哥忒不好玩兒了，不好玩兒。
雲居苑中，心情放松下來的楚明心情大好地走向皇帝，翻開的文件夾，擱到他面前的案上︰「可以先將妃嬪品秩頭餃化作為過渡。」
沈臨垂眸掃了一眼。
「在社會制度的變革中，有很多原本擁有重大實際意義的身份都會或多或少地變得‘頭餃化’。」楚明閑散地攏了攏西服外套，「比如爵位，比如藩王封位。陛下可以將妃嬪品秩逐漸頭餃化，最終將其變為與‘第一夫人’……」
「楚先生的例子里，也包括君主制向君主立憲制的變革吧。」
皇帝突然打斷他，並且所提的內容令楚明一震。
他本來想說，在千百年後，許多國家都有「第一夫人」這樣的存在。再近一步解釋，其實「第一夫人」並不一定是國家元首的妻子——即便在二十一世紀都有許多人誤會這四個字就是特指元首的夫人。
把這個概念解釋清楚，就可以在將妃嬪品秩「頭餃化」的進程中，一步步將其往類似于「第一夫人」的方向上引，最終把它變成一個獨立的身份和職業，將「天子妻妾」的原始印象與之拆分。這樣解決的不僅是眼前的困境，還可以一箭雙雕通過此舉連帶著提高女性地位——以「第一夫人」的身份和社會影響力，無論是直接發表觀點引導輿論，還是通過「夫人外交」等證明能力的方法間接改變人們的觀點，都是非常容易的。
但皇帝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同時他毫不困難地感受到了一股敵意。
「朕不接受。」沈臨的目光從楚明面上劃過，依稀滲著森然。
監听設備那端，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驚得齊齊屏息。
須臾，楚明在方才的一剎間繃緊的脊背慢慢松緩下來︰「好的。」他及時做了退讓，避開這個敏感而危險的話題，「那關于這個問題的處理方式，我們另做商量。」
「楚先生。」皇帝再度開口，「朕想知道你們開啟時空洞的真正目的。」
這回，連楚明也不由屏息。
「二百年前的說辭，不過是個說辭，對嗎？」沈臨抱臂，悠悠然地倚向靠背。
然後，他以饒有興味的口氣，問出了一句令人更加心驚膽寒的話︰「第23678件樣品，真的失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