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孤島(十四)
燭火亮了,高放新點燃一只小臂粗的蠟燭,罩在紗制的燈罩里,朦朦朧朧之間透著男男女女或女女男男的曖昧。
傅啟年在黑暗中被嚇出一身冷汗,一只手橫在小圓桌上,安安靜靜喘氣。
顧雲山從櫃子里翻出一套棋,挪開了茶具將棋盤擺上,傅啟年問︰「你打算下一夜棋?」
他頷首,「正是,不然長夜漫漫要如何打發?」轉而望向彭濤,「彭大人可有興致?」
彭濤淡笑道︰「有也得有,沒有也得有。難不成顧大人還打算放我一人回去?」
「你床上‘連血帶肉’,恐怕也睡不安穩,不如我等三人殺上幾回以慰良夜?」
「甚好,那……我先來?」
傅啟年一讓,「話太密,讓我先歇口氣。」
高放與喜福都老老實實坐在原處,幾乎是一動不動。
顧雲山執黑,彭濤執白,一攻一守,棋盤格上廝殺。
彭濤捏起一子久久不落,「顧大人當真如此篤定,彭某人就是幕後真凶?我思來想去,殺這麼多人,如果是我,那目的為何呢?」
傅啟年道︰「同朝為官,難免不在暗中置氣。」
彭濤苦笑,「在二位眼中,我是如此小肚雞腸之人?」
顧雲山搖了搖頭說︰「信與不信都不重要,等凶手殺到只剩最後兩人,真相不辯自明,只不過不曉得你我是否有命撐到那一步。」
傅啟年道︰「你有余姑娘護著有什麼可擔心?」轉而又想,「余姑娘與紅玉兩個人……你真能放心?」
顧雲山在棋盤格上落下一子,意在突圍,「擔心如何不擔心又如何?她身邊少了我這麼個累贅,還有你這麼個大累贅,反而更安全。」
「說的在理,不過……」
「還要不過什麼?」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不要講。」
「無奈我憋不住,你就讓我問吧。」傅啟年思來想去不能不問,「你跟那余姑娘之間,是動了真心了?」
顧雲山被這話噎住,提子的手僵在半道,難得一回木呆呆沒表情,「生死攸關的時候你就想著問這個?」
傅啟年捏著扇子敲打桌面,驀地興奮,「你這可是鐵樹開花水倒流,萬萬年難得一見,身邊竟然多出一個水女敕女敕小姑娘,自小喬之後你有多長時間沒正眼看過女人?要不是今兒遇上余姑娘,我還真以為你就打算這輩子左邊蕭逸右邊阿辰混天黑地往旱路去——」
「胡說八道,你早年間答應過我什麼?都是放屁?」
「那……我也是一時情急提到她,你生什麼氣?還不知道活不活得過明天,小雲雲你就不能給我句準話?」
顧雲山瞥他一眼,低下頭繼續琢磨棋路,彭濤捏著黑子低頭竊笑,前一刻厚重的死亡陰影一掃而空,傅啟年對于顧雲山的私密事抱有常人不可想象之熱情,不管對方如何冷言冷語,他依然鍥而不舍,「難不成是真的?哎哎,雖然一路上我也對余姑娘之英雄氣概心生仰慕,但朋友之妻不可奪,讓給你又如何?」
顧雲山無奈道︰「你若想要也不是不成,正巧小月濃腿剛好,閑來無事可以踹你練腳法。」
傅啟年頓時間被打擊得偃旗息鼓,徹徹底底焉了,再不吭聲。
本以為終于能清淨少許,誰知道竟然換彭濤上陣,「我看余姑娘對你可是情真意切,顧大人千萬不要辜負了余姑娘一番情意。」
「哪來的情意?不過是看她力氣大干活利落罷了。哎?怎麼盡說我?不如還是聊聊凶手,彭大人,你以為凶手下一個目標是誰?」
彭濤落子,合圍,「當然是你。」
「我?」
「負心漢,人人得而誅之。」
傅啟年卻道︰「彭大人此話不妥,你若是早幾年認得他,恐怕要當他是世間難尋的痴情子,可憐可嘆,可憐可嘆哪……」
「我勸你閉嘴,這種境況下越是話多越是死得快。」
「好,我閉嘴,您二位慢慢琢磨。」
一會彭濤又道︰「那凶手身上難道不帶任何行凶物件?反正只剩幾個男人,不如搜一搜。」
顧雲山頷首,「這法子不錯。」
「搜?我這輩子還沒被人搜過身,誰來搜我?可不要毀了我的清白之身。」傅啟年卻打個呵欠,突然間困得發慌,上下眼皮打架,一下倒在桌面上,說睡就睡。
「怎麼回事?」顧雲山與彭濤對看一眼,心知不好,剛要起身,眼見他一樣軟倒在桌上,雙眼緊閉,再無動作。
初夏,日光明媚。
顧辰坐在房檐上,蕩著一雙細長的腿,監督蕭逸打掃雞舍。
蕭逸扛著掃帚蒙著面,頭上緊緊裹著褐色頭巾,每一跟頭發絲兒都仔仔細細藏進布巾里,生怕沾染了一星半點的雞屎味兒。
「臭死了臭死了!怎麼會有你這種人,好好的屋子不住,非……住雞棚里!」
顧辰晃了晃腿,模了模懷里那只小公雞,「你小點兒聲,嚇著我兒子了知不知道?」又咕咕咕地安撫他親兒子一陣,反擊道︰「願賭服輸,葉子牌你打輸了就得給我掃雞棚,不然你就是專吃狗屎的癩皮狗孫子。」
「老子不干了!」蕭逸甩開掃帚,大跨步走到雞棚外面撤掉蒙面巾吭哧吭哧喘氣。
顧辰愛憐地撫模著阿毛的雞腦袋,十分好心提醒他,「你小心一點,我最近新練一種功夫,能夠隔空把眼珠子一起挖出來,你想第一個試?」
想也不用想,蕭逸當下一定是嚇白了臉,喉嚨嗓子里罵罵咧咧咕咕噥噥。顧辰低頭繼續撫弄阿毛,「乖兒子,你為什麼發抖?」
蕭逸在院子里叉著腰大喊,「你他媽爬那麼高,你兒子嚇得打抖。」
「胡說,我兒子才不像你那麼沒出息呢。」他平躺下去,換個姿勢把阿毛舉在胸前,駕著腿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琢磨說,「不知道七爺怎麼樣了,有月濃姐姐在,又是那種阿毛都不敢去的地方,七爺一定少不了一頓打……」
「拉倒吧。」看起來,蕭逸似乎是深諳此道,對顧辰這類小毛孩兒很是看不起,「那是**窟英雄冢,我們大人這樣的英雄人物也不能免俗。余月濃這個死丫頭擺在京城還能看,去了留仙島立馬被比下去,活生生一個燒火丫頭,大人才不會多看她一眼。」
「不許說月濃姐姐壞話!」顧辰坐起身,咯吱窩里揣著阿毛,死死瞪住蕭逸。
「說她又怎麼地?」
「你敢說她我就把你摁在地上給阿毛騎。」
「呸!臭不要臉!」
好家伙,一語不合,大理寺後院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熱鬧。
留仙島仍然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重重陰雲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好在黑夜已過,黎明破曉,陽光灑在森森白骨之上,遍地爍金。
傅啟年頭一個醒來,先坐直了定一定神,繼而是顧雲山揉著額角坐起來,兩人相視無言,顧雲山睜眼頭一件就是環顧四周,見高放喜福彭濤傅啟年都是全須全尾地睡著,高放那死胖子鼾聲雷動,也虧得他昨夜能睡得著——
不對!
一著急起得太猛,頭暈目眩徑直跌坐回原處,傅啟年把彭濤推醒,捏著後勁問他,「你急什麼,這不都好好的嗎?」
顧雲山顧不上搭理他,三兩步跑去隔壁,一抬腳把門踹開,「余月濃!」
看清了,卻不敢再上前一步。
她呆呆坐在床邊,沾了滿身血。他進門時她正盯著自己被鮮血染紅的雙手發愣,似乎沒能明白過來這間屋、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沒再猶豫,徑直沖進來握住她雙肩,力道大得連她都覺得受不住,一雙空落落的眼楮也終于有了神采,她望著他,還是沒能領會,「好多血,好惡心……」
顧雲山卻在她身上翻來翻去,「你受傷了?傷了哪兒?手?肚子?還是腦袋?」他的手指微涼,把她原本柔順的長發揉得像鳥巢,尋尋覓覓也沒找到傷口,直到他終于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向她身後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是紅玉。
他放開她,伸手去探紅玉鼻息,再而是脈搏,「死了。」
彭濤與傅啟年也一並闖進來,望著滿身是血的月濃,雙雙愣在當場。
許久,才听見月濃喃喃道︰「死了?誰死了?」
「紅玉!」顧雲山急得跳腳,「她就死在你身邊,你竟一點也沒察覺?」
「我……我暈了。」她如恍然大悟,扶住他肩膀掀他衣襟,「你沒事吧?萬幸,喉嚨還是好的。」
「什麼意思?」
她正要開口,彭濤從後方斜插過來,將死在小床內側的紅玉粗略勘驗一遍,鄭重道︰「她身上共有十一處刀傷,匕首仍留在月復內,流得滿床都是血,余姑娘你別告訴我你昨兒晚上就這麼睡過去,丁點響動都沒听著。」
「沒有。」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人家怎麼問她就怎麼答,辯解的話都不多說一句,急得顧雲山滿腦袋冒汗。
既然抓到蛛絲,彭濤的審問懷疑則變得順理成章,他繼續問︰「余姑娘自稱用毒高手,昨夜可曾與我們一般中了迷藥?」
月濃搖頭,「我沒中毒,迷藥這種東西粗鄙得很,我不可能聞不出來。」
「好得很。」彭濤步步緊逼,「昨夜又是誰堅持與紅玉一道離開?」
「是我沒錯,可是——」
「不必可是,我只有最後一句。余姑娘,今日一早你與紅玉之間必死一人,活下來的就是凶手,這句話是不是出自姑娘之口?」
「我……我怎麼知道…………」
彭濤後退一步,站到傅啟年身邊,「真相已明,還有什麼好說?顧大人,做決斷吧。」
月濃站起身,抬手拂開耳邊亂發,也蹭得側臉一片血紅,她雙眼冒火,下一步就要持劍劈了彭濤。
「人不是我殺的。」
彭濤道︰「除了你,還能有誰?」
「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