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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孤島(四)

天邊透著蒙蒙的光,晚風吹來一陣稀薄的霧,畫師落筆之處端的是綠映紅,分外妖冶。

渡口連一條通路,穿過叢叢密林不知通向何處。

彭濤道︰「這條路往常該是有燈照明的。」

如今只剩黑漆漆深淵一般的甬*道,余暉落盡之前透著森森鬼氣,逼得人後頸發涼。

月濃吶吶道︰「這地方……好生嚇人。」

傅啟年已然換一身衣裳,自後頭跟上,搖著扇子湊到月濃身邊,沒臉沒皮,「不要怕,哥哥保護你。」

月濃覺著好笑,適才回過頭來正眼瞧他,這人衣裳相貌相連起來明晃晃寫四個大字「風流紈褲」,今日再多加個「色膽包天」。「傅少爺,你小心一點,我可是很厲害的。」

傅啟年一拍折扇,樂呵呵,「哎呀,我就是喜歡小月濃這樣能文能武的女英豪,你知不知道從前有個女將軍,名為梁紅玉…………哎哎哎,我說雲山兄,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顧雲山推開他,臉上已顯疲態,眼楮像是離水的魚——翻白,慢悠悠踱過來,說︰「小月濃也是你能叫的?「

「哎呀,叫一叫小名兒才顯得親近嘛——」

可惜月濃不給面子,「誰要與你親近,哼!」一轉身跑個沒影。

顧雲山也怪模怪樣學她,「听見沒有,才不想跟你親近,哼!」最後一個語氣詞也學的惟妙惟肖。

傅啟年嘖嘖稱奇,「哎,你別說,你們主僕二人還真有幾分相像。」

「又胡扯。」

楊昭也迎上來,「時辰不早,趕緊去留仙苑是正經。」

幾人不再多言,各自上路。留高放還在打點船家,船夫道︰「渡船人生死在船上,就不必跟著大老爺們去享福了,我這人在艙里湊合兩宿就好。」

高放亦不勉強,塞給船夫一錠銀子,快步跟上。

彭濤的隨從三德,以及阿禾各自提一盞燈籠在前頭引路。此路越深,越是詭秘。茂盛的樹木纏纏繞繞成了天然的拱頂,一絲風也透不進來,只听見烏鴉叫,號喪一般。

顧雲山自覺貼著月濃走,時不時提醒,「別忘了你的差事。」

月濃不大耐煩,「知道啦,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嬌花大人。」瀟瀟灑灑往後伸手,不見有人搭上來,便再往自己這方勾一勾,左等右等不來,本著一百二十萬個耐心回頭看,「我拽著你的袖子走,絕不丟下你,這下好了吧。」一伸手拽住了,袖口的流雲都被攥在她手心,看他那副驚呆了的傻模樣,她驀地身心愉悅,「別怕,我會打跑妖魔鬼怪的。」

「噢——」不必下毒,他自覺保持沉默。

就剩傅啟年長吁短嘆,「唉……我好寂寞,好寂寞啊……」

月濃悄悄同顧雲山說︰「你看,傅公子吃醋了。」

「什麼玩意兒?」

月濃眨巴著眼楮一派天真,「傅公子吃你的醋啦,阿辰跟我說的。兩個男人也是常常拈酸吃味的。」

他突然起高腔,幾乎是惱羞成怒,「毛孩子的話你也听,你這腦子,真是沒救了!」

月濃冷靜依然,「信不信我真的會揍你哦。」

她的小拳頭還沒揮起來,就有一只迷路的烏鴉打亂了與江海持平的靜謐。烏鴉慌不擇路,突然間自樹干俯沖而下,大家幾乎都只看見一道模糊的黑影閃過,一陣撲騰翅膀的聲響,阿禾手上的燈籠便滅了,三德驚慌之下燈籠晃動忽明忽滅。一時黯淡無光,一時又找出個巨大的向四面延伸的影,仿佛一張血盆大口,正等著一群迷途羔羊鑽入月復中。

阿禾嚇得尖叫,一個勁地喊著親娘保佑。幾個大男人都往三德身邊湊,前方仍是半點光都不透,那只迷路的烏鴉還沒找到出口,在密密實實的樹林中橫沖直撞,直到它撞翻了三德手上的燈籠,一剎那,天地寂滅,放在一瞬間被刺破雙眼,除了漆黑,什麼也不剩。

可怕的是有人哭有人叫,楊昭發少爺脾氣,吼著,「這什麼鬼地方,什麼留仙島,他娘的地獄島才對吧。」

傅啟年著急,滿世界抹黑,隨便抓住個人便死死抱住了,「點燈,快點燈!」

阿禾隔著老遠,顫顫巍巍回說︰「少爺,奴才正找火折子呢,娘喂,這東西究竟藏哪兒了!」

楊昭身邊的小僕喜福,仍是個半大孩子,這一下經受不住,竟哭了起來,嚇得哆哆嗦嗦卻也不敢大聲,抽噎著哭道︰「二少爺,奴才害怕,奴才……娘……救命……救命啊……」又來一只烏鴉抓破了喜福白女敕的臉,少年再也控制不住,哇啦一下放聲嚎哭。

楊昭捂著耳,口中罵罵咧咧不知該往何處躲。

顧雲山只管扒拉著月濃,隔一陣問一句,「是月濃嗎?」

「是——」

過一小會兒又問,「是小月兒嗎?」

「是!」

「不是鬼吧?」

「再煩人,當心我吃了你!」

他適才放心,咽了咽口水,恁高一個男人,偏弓腰縮背壓得比月濃還低,「這麼凶,看來是真月兒。」

「誰許你叫月兒的?少跟我套近乎。」

顧雲山這回卻不與她斗嘴,兩只手抱住她右臂,「小月濃,保護我,必須緊緊保護我。」忽而又想起高放,「胖子!高胖子……」

高放循聲而來,似乎就站在月濃對面,「大人,要不要緊?」

顧雲山問︰「你帶火折子沒有?」

高放道︰「應該是帶了的,但是……沒找著……」

話到此處,斜對面忽然一抹火星閃過,片刻便滅了。阿禾罵娘,「他女乃女乃的,逗老子玩呢!」

楊昭道︰「廢物,一只烏鴉就嚇得你火折子都拿不穩。」

彭濤依然和善,「慢慢來,不要急,欲速則不達嘛。」

傅啟年似乎與阿禾隔著一段距離,聲音有些遠,焦急問︰「到底怎麼了?快點火,黑漆漆怪嚇人。」

顧雲山躲在一旁沒吭聲,他的心定了,並不害怕,「小月濃,你最好了……」

「再惡心我松手了哦。」

「不行!」立刻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死死抱住月濃,不到地老天荒絕不撒手,「最多封你做老爺我的貼心小棉襖。」

「你熱不熱啊穿那麼多件棉襖?」

燈亮了。

阿禾終于點燃了燈籠,再點燃第二只燈籠。人人都松一口氣,悄悄模一把汗,仿佛方才被嚇得屁滾尿流的男人壓根就不存在。

一段密林小徑被燭火照的通明,喜福止住哭聲,走回楊昭身邊。啞僕低頭看腳下,那只可憐的迷路的烏鴉,不知遭了誰的亂腳胡蹬,居然被踩死在泥地上。彭濤搖了搖頭,「烏鴉落地,這不吉,大大的不吉。」

楊昭當即嘲諷道︰「听彭大人這話,咱哥幾個還得做場法事再往前走?」

彭濤打太極和稀泥,「哈哈哈哈,我不過隨口一說,小侯爺不必當真,不必當真。」

月濃同樣上前一步,看了看那只仰天倒下的烏鴉,嘀咕說︰「還真是烏鴉落到半夜里,死了也分不清誰是誰。」

背後,傅啟年重見光明,如釋重負,正要拖著身邊人去光亮處,卻發覺——顧雲山、余月濃、高放、楊昭、喜福、阿禾、啞僕、彭濤、三德,九個人正圍在一團商量對策,那,被他拉拽在身邊的是誰…………

他回頭,他對著他,咧嘴笑。

嘻嘻,嘻嘻。

碧波湖上留仙島,留住上仙共此宵。

嘻嘻,上仙上仙,可否與我共此宵…………

「啊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他的驚懼撕裂了碧波湖,安睡的水鴨從翅膀下面探出頭來,甩甩腦袋,又是哪來的厲鬼,追魂索命。

傅啟年一**跌坐在地,那非死非活的「人」卻還立在原處,保持著戲台上抖袖唱曲的姿態。傅啟年哭著喊著雙腳亂蹬往後挪,直到頂上粗實的樹干,當即一把抱住,腦袋埋在樹干與胸膛之間,不肯正視眼前。

月濃反應最快,將顧雲山一把拎到身後,蹭一下拔出腰間佩劍,頓時間寒氣凜凜,人人屏息,靜待後續。

誰曉得那人擺出姿態便沒聲響,月濃細看片刻,收了劍。

「死了。」

「死人?」高放應和道。

顧雲山從阿禾手上接過燈籠,推著月濃在前,慢慢靠近直立的保持著名角兒姿態的「死尸」。他將從下自上將燈籠抬高,照應「它」全貌,原來是一身帶血的戲服,扮的是杜麗娘,腰帶配飾無不精巧,再而一張慘白的涂著厚重脂粉的臉,嘴角上翹,仿佛瀕死之時最後一笑,透著詭異同樣描畫著妖異。

彭濤到底是審過案的,大大小小命案過過手,敢迎上前來一同看,越看越是發愁,「這到底是死是活,怎地死了還能站直了擺出架勢來……像是要唱戲……」

顧雲山與月濃相互交換眼神,他一言不發,只將燈籠再抬高三寸,果然照出一根根細細的絲,一頭纏在延伸而出的樹枝上,一頭勾著「它」的頭顱、雙肩、臂膀、手肘。

月濃以劍尾調開戲服下擺,果然,「它」雙腳懸空離地,是個扎扎實實的仙般人物。再抬頭,它烏青的眼珠子對著她,鎖住她,正沖著她笑,這笑藏著萬般深意,難與人知。

背後又是驚叫,阿禾指著「它」大喊,「娘啊,它的腦袋飛起來了,是鬼!是鬼啊!」

果然,它調皮地,搬開了頭顱,露出脖頸上鮮紅的整齊的切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沖著她靜靜微笑。

嘻嘻,嘻嘻。

碧波湖上留仙島,留住上仙共此宵。

歡迎來到,留仙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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