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二六回 揪心婦泣血朱樓夢 誡花令揭皮孫夫人

言承上文。

呂嫦安是何等聰明之人?此時,她早已明白︰馬皇後之所以令雪鶴嚴守其口,應是為她留了門路。

然而,她並未再作任何言語,而是越發顯得悔恨不已。

暖閣里沉寂不過片刻,呂嫦安耳邊再次響起馬皇後的話︰「玉龍蓄華羹……好啊。本宮估模你又要辯解說此羹乃是為兒所做。可本宮分明記得那羹中所用的白松露,乃是兒體癥大忌,故而他從不肯食用,可此物恰是英兒偏好之物……」至此,她已渾身顫抖不堪,一面強倒氣息,一面滿懷痛心地道來,「好啊……好啊,難得你還想到以此物賜我孫兒幾日壽數。若非此物,只怕那孩子當日就已暴斃了!」言罷,馬皇後忍不住老淚縱橫,啼笑皆非,「可笑這後宮,處處藏龍臥虎,藏的盡是些狠厲的角色……」

呂嫦安當即叩首,磕得神庭咚咚作響。連聲哀求︰「母後!兒臣當誅,兒臣當誅啊……兒臣一時鬼迷了心竅,才做出那等不恥之事……」

馬皇後當即怒指其面門大罵︰「賊妃毒婦,死不足惜!」

「母後!求您下令殺了兒臣吧……」呂嫦安泣近號啕,緊抱馬皇後腿腳,苦苦告罪。

「收起你那狐狼鬼態!」馬皇後怒指其目,已然面無血色,「你已吃準本宮定不會拿你如何,莫要再作喪家之態!」

「母後……」呂嫦安無地自容,欲作辯解,卻又不知如何措辭。

馬皇後強咽恨氣,冷冷道來︰「你既圖謀他朝母儀天下,本宮就成全你。」

呂嫦安听聞,當即慌然回應︰「兒臣不敢……」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不敢?」馬皇後力壓恨惱,咬牙切齒道,「既然要爭,就該爭他個遍無敵手,橫豎獨大!如若放狠,就狠他個徹頭徹尾,死不罷休!」

「母後,求您賜兒臣一死吧……」呂嫦安苦不堪言。

這時,馬皇後沉聲令道︰「給本宮站起來!」

「母後……」呂嫦安已不知如何自處。

「站起來!」

呂嫦安悲悲戚戚地撐起身子,垂頭幽咽,未敢直視。

這時,但見馬皇後盯其頭顱,橫眉立目,冷言厲語道︰「本宮命你,從此刻起,就把你那狠厲箍到頭上來,把個硬辣刻進心里去!今後縱有悔淚恨血,也都給本宮吞咽月復中,任憑你那五髒再痛,也不可嘶叫半句!你可給本宮記牢?」

呂嫦安哽哽咽咽,不知如何答對。

「如下之言,你給本宮听好。」馬皇後道,「而今,兒越顯康健,皆因其一身所附兩命。雄英雖死,然其精魂俱存你兒之身,此生如影隨行。護持好你一子之身,便是報償我英兒神靈。」

「母後!」呂嫦安听此一說,撲通跪地,可見自慚形穢。

這時,馬皇後再令︰「然,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若日後你有負本宮所囑,縱使我他朝歸西,也可賜你個九族殉罪,遺臭萬年。」

呂嫦安連連叩頭回應︰「兒臣不敢忘卻。」

「那雪鶴本宮依舊會將其留在你身邊,代本宮督看也罷,听憑你使喚也罷,你若寬宏,她必無患。她若遭歹,你必禍來。」

「兒臣謹記。」

「此外,本宮也為你鋪做了綢繆,想必你也早已窺門探足了。」

呂嫦安卻感不解,道︰「恕兒臣愚鈍,還請母後明示。」

「本宮如未猜錯,方才進這坤寧門時,你早已賣了人情,令那下跪之人平了身,且命人給了她些許優待。是也不是?」

這一問,頓使呂嫦安恍然驚覺︰原來馬皇後令那孫氏跪于坤寧門外,竟是別有用意。想到此處,她當即汗顏垂首,如實回道︰「母後神機,兒臣慚愧。」

馬皇後道︰「既是如此,足見你頗有些遠見。那魏國公雖是一世良將,卻終將難逃老朽。據本宮所知,近來其常常身受瘡疾纏身,恐是老驥堪憂啊……一旦他故去,其膝下諸子必襲勛爵。然府中主婦者,唯那孫氏尚在,而你今日伺機綢繆,可是正因如此?」

「兒臣惶恐……」

「既安此心,何言惶恐?」馬皇後一聲沉吟,似有調侃,「只是在本宮看來,那孫氏之行止用心,倒與你頗有幾分相似。」

呂嫦安再顯愧色,一度頷首,不知何言以對。但她心里明白,馬皇後這一言,應是在暗點那孫氏品性居心絕非善類。

「故而,本宮今日勢必要狠狠殺殺她蓄謀不端的苗頭,以為你將來好做。」

呂嫦安似有不明。

馬皇後道︰「照直說了吧那孫氏本就是個伺機圖謀之人,因此本宮才要摁她些年頭,想必她自會趁機于你這里尋找出頭的門徑。你大可向她半敞門戶,他日你鳳台高坐,且再提她一把,令其知威而思恩,方可為你所用……」

呂嫦安疑惑︰「恕兒臣愚拙,此人既非善類,何故費此周章?」

馬皇後搖頭,反問︰「你可安心日後那徐府上下盡成燕王羽翼?」

呂嫦安頓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連聲道︰「母後聖明!」

馬皇後無奈搖頭︰「話說回來,本宮之所以留你性命,也是因你尚有幾分手段。而太子與兒皆是仁善寡謀之人,皇上與本宮又都老了,一朝撒手,惟願兒孫能接得住。望你日後能代本宮善加護佐。」

呂嫦安听聞此方,再度哽咽︰「父皇與母後皆為天人,怎可輕言垂老?」

馬皇後一嘆,「生雖偶然,死卻必然。如若不然,何事自然?」

「萬求母後莫再輕念。」

「好了……事到如今,本宮對你已無他贈。但有三言,你必須給本宮牢記于心。」

「兒臣恭聞母後訓言。」

馬皇後言辭俱正,道︰「第一言,雖出呂氏,莫學呂雉。穩坐後宮,內外無事。」

「兒臣此生唯君是尊;唯夫是從;唯子是命致死不違!」

「好。」馬皇點頭,「第二言,雖姓雙口,難抵眾口。欲對敵手,化敵為友。」

「兒臣定然留心閱世;憑心近人;小心處事力循此道。」

馬皇後點頭,道︰「甚好。第三言,雖有深謀,當積厚德。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兒臣謹遵聖母真言;謹施仁善之德;謹守忠恕之道日必三省。」

馬皇後終于舒了一口氣,一面閉目點頭,一面揮手道︰「去吧……」

呂嫦安再度叩首,「母後恩同山岳,兒臣叩謝母後再造之恩……」

「但願你好自為之……」

呂嫦安起身後,俯身將那食盒放進了門檻內,又誠心朝馬皇後施以大禮,轉頭拭淚而去。

且說她前腳邁出坤寧宮,就見那雪鶴自門旁遞來一塊浸濕的帕子。呂嫦安再度與其對視時,雪鶴視而不驚,眉目中似有暗示。呂嫦安很快便神會到此中深意,于是便微微點頭,接過此物,靜靜敷過淚眸。

一番收整,主僕二人皆似雲淡風輕,又互尋了些莫名的笑態,朝坤寧門外而去。

見二人步出坤寧門,那孫氏便忙不迭欠身施禮。

正值她垂首之際,霜鸞向前一步,將手中陽傘擎向了呂嫦安頭上,以傘蓋半遮住呂嫦安容顏。

此時,但听呂嫦安朝孫氏遞來一席和藹的話語,聲色竟毫無半點方才的悲傷之態,「听聞孫夫人素日里痴于佛法,這與本宮志趣甚是相合。來日閑暇,盡管來我東宮坐坐,也好互訴些心得。」

孫氏听聞,忙將身子深欠幾分,一通巴結︰「承蒙太子妃抬愛,妾身幸甚之至。」

呂嫦安溫婉一笑︰「來日方長,容後再敘。」

「妾身恭送太子妃。」

目送呂嫦安一行人等漸漸遠去,孫氏心中已然吃定︰來日,那人定是一株探手可及的抓靠。一想到此處,她漸漸提整心氣兒,昂起了頭顱。

再說坤寧宮暖閣內。

朱福剛從馬皇後手中接過一封尺書,又靜听她幾句吩咐,轉身出了閣門。

此時,偌大個殿閣終算落得片刻清靜。馬皇後孤身背門而坐,面上老淚縱橫,口中緩緩傾道出一番淒涼的話語︰「雄英,我可憐的孫兒!皇祖母對不住你呀……可憐你這尚未經事的孩童,竟不知這偌大個皇宮,雖說有數不盡的紅樓高閣,卻到處都深藏著吞金噬血的權謀……」言至于此,淚水早已打濕了她的衣襟。這百已半百的老人,平生初次哭得這般淒厲,「你若怪,就怪皇祖母一人吧……皇祖母不求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只願你來生莫要投生我皇家來,只管做個自在的尋常孩子。從今後,任你哭哭笑笑,肆意嬉鬧。你若有靈,就請保佑我大明從此少些腥風血雨吧……雄英,我的心頭肉啊……莫泣、莫怕,皇祖母很快就來保護你了……」至此,她已痛不欲聲。但見她突然按住胸口,一陣嗚咽。頃刻,一口鮮血噴濺而出,頓致面前那盆香魂枝搖葉動,花染殘紅。

此番悲痛欲絕之狀著實令人黯然垂淚。至此,且听一曲《朱樓夢引》,以述其心︰

此生何解?傾耗我一腔心頭血。最怕香銷,奈何金枝玉葉一朝頃謝。

試問東君,渾似那日夢中春暉欲滅,復送何人,再入我朱樓宮闕?

言轉另一頭。片刻之後,坤寧門外。

遙見朱福搖擺而來,孫氏立馬提整衣衫,敬候宣令。竟不料,那朱福近得身來,卻朝其笑聲笑氣道︰「孫夫人,皇後娘娘今日已感乏累,特命雜家傳話,請您先回府吧。」

「這……?」孫氏听聞,眉頭頓皺,十分氣惱直溢到目間三分。

朱福見狀,當即橫眉立目相問︰「瞧夫人這般形狀,可是有何不滿?」

听聞此言,孫氏這才意識到竟無意露了心跡。于是,慌忙收整心氣兒,欠身之間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內侍莫要折煞妾身。妾身只是自早起就漸感身子不適,正恐見了娘娘會令她老人家覺著晦氣。」

朱福笑問︰「喲,看來今日請夫人來此,倒是娘娘思考不周了?」

孫氏畏首︰「內侍真會說笑,就算您給妾身渾身的膽子,妾身也不敢懷此心念不是?」

「既是如此,那得請夫人速回府去好生調養是好。」朱福言罷,又朝身後喚道,「馬和……」

直到這一刻,孫氏才發現朱福此番出來,竟還尾隨一位小童監。這小童監身高不過五尺,年紀十歲有余,生得眉清目秀,略顯些憨厚之態通史之人應知︰他,便是後來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監,鄭和。

這小童滴溜走近前來,煞有介事地朝朱福拱手回道︰「小的馬和,悉听福掌事吩咐。」

「就由你引路,送孫夫人回府吧。」

馬和拱手領命︰「是。」

朱福搭他肩頭,問道︰「此行的途徑你可清楚?」

馬和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福掌事放心,小的早已熟記于心。」

「好。」朱福拍拍馬和肩膀叮囑,「記著,那腳蹼莫要走得太疾,讓孫夫人把這沿途的風光看個究竟。若帶錯了路,本監可要拿你是問。」

「福掌事,您就情好吧!」言罷,只見他朝孫氏探手示意,「孫夫人,請吧。」

孫氏打量一眼這小童,又回頭顧看一眼朱福,見他正朝自己投來一絲莫名笑意,便強顏施以別禮,轉身隨馬和去了。

卻說這二人兜轉了好些時候,終于出了皇宮。待行過外五龍橋時,孫氏竟發現,在此等候的車駕早已換了形制。

早上來時,還是一乘馬拉的車轎,轉眼的工夫,已然換作了僅由兩員腳夫肩擔的步輿。

面對這般情形,孫氏已氣得渾身顫抖,心中不住暗罵那些「欺人的主兒」。這關頭,耳邊又傳來馬和催請,她最終還是硬撐那副篩糠的骨頭上了步輿。

這四人,一路緩緩前行,自出了洪武門,孫氏漸漸發現,這回府的路徑又是不同來時。又過些時候,步輿跟隨馬和駛向秦淮南岸,剛下文德橋,就抬頭望見前方一巷口人影攢動。

孫氏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狐惑,朝馬和問道︰「小內侍,請問前方是何處?」

馬和並未回頭,而眼望前路,興致勃勃地揚聲道︰「回夫人,那便是烏衣巷了。」

听他這般回答,孫氏頓如蛇蟲灼了尻尾,竟險些從步輿上頭栽下來。那勁頭直得兩個腳夫也隨之一番踉蹌,咿呀半晌,方才穩住步子。

「夫人莫怕。」馬和笑眉笑眼寬慰道,後來之言,又似溫習過多遍,「雖說這巷子前些時日剛有人橫死,然其沿途倒是別有一番景致的。」

孫氏手捂胸口,深舒一口氣,強打面皮上擠出一絲苦笑︰「小內侍真會說笑,這青天白日的,又行在天子腳下,有何怕的?」

听她這般說辭,馬和竟然憨憨痴笑起來。

孫氏滿月復狐疑,問道︰「小內侍何事痴笑?」

馬和搔搔耳朵,眯縫兩眼回說︰「皇後娘娘說的果真沒錯。」

「娘娘說什麼?」

「她老人家說夫人本是崇佛揚善之人,鬼魅都要懼你三分,這世上就沒有夫人怕的。」言到此處,馬和竟于袖袋里掏出一封尺書來,轉交于孫氏,「故而,她老人家特地親修此書,特命小的轉交與夫人。請夫人代勞,過會子途經那謝姨娘當日杖斃之地時,照這尺書所言默念幾遍。一則是為超度那謝姨娘亡靈,二則也是為這巷內良善不被陰魂所擾。」

至此,孫氏才算真正將今日此行悟個通透︰一早入宮時,打朱元璋舊邸門前經過,為的是要她明白「上有君威,應躬順為臣」;而此行回府,偏又打這烏衣巷內穿行,更是要她清楚「下有陰魂,當老實做人」!

孫氏閉目沉思良久,緩緩拆閱那封尺書,竟見上頭洋洋十數言,乃為一詞,名為《誡花令》。其中字句明說是述與那已斃的謝氏度文,細看時卻分明是在與她對話︰

捫心若無賊,何故蹙娥眉?

譬如園中花,無疾勁風雷。

好花應時節,好景自相隨。

背道博熙景,時至命不回。

爾今留一線,當思莫與違。

朝拭蒙穢心,夕省百千回。

恩看榮枯,餃悔淚當垂。

汝門四華三者逝,掐指尚缺誰?

細細閱畢,孫氏已然看得雙手亂顫,心神難定。

單看那文題,雖只三字,卻是「誡令相加」。再細品這詞中所言,孫氏頓感似被扒去一層皮。尤其最後那句「汝門四華三者逝,掐指尚缺誰?」更是一番**的警告︰這徐府張、謝、孫、賈四位夫人之中,如今已有三位死于非命。如不及時收手戴罪自省,難說哪一日,自家性命定會去與他們湊個齊全!

此刻,孫氏才算真正意識到︰何為命不由己;何為體無完膚;何為苟延殘喘……

然而,世人應知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抑或「豬狗不舍屎溺」之說。對孫氏這等陽奉陰違、五毒入髓的婦人而言,其此生堅信的永遠是「無臉無皮,舉世無敵。任人扒皮,此信不移。」故而此時,那些正人君子口中常說的「士可殺不可辱」,到了她這兒,自然抵不過那句「好死不如癩活著」。

「孫夫人……孫夫人?……」馬和見其目中漸露一絲獰,追喚半晌,孫氏才回過神來。手中那一紙尺書已然被攥得褶皺斑斑……

欲知後來事,下回自有知。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