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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回 皇後君王互懟酬誠 內侍賤妾相謔攻心

書接上回。

話說,馬皇後主僕二人回到坤寧宮時,已近戌時。一進坤寧宮正殿,就听聞暖閣里傳來朱元璋的咆哮和婢女的悲啼。

「快說!皇後去了哪?」

「回皇上,娘娘臨走時確實說去御花園了……」

「可那御花園中卻為何不見皇後人影?」

「蠢奴才!還不如實道來,是要本監把你們拉出去砍了不成?」

這是慶童的腔調。

「慶公公這是要砍了誰呀?」馬皇後隔著門檻力作揚聲質問。

說話間,二人便進得門來。但見兩名侍婢正伏地顫抖,周遭里散落一地零亂。

暖炕上,朱元璋正兩眼火舌,怒不可遏。

見馬皇後進了門,一旁的慶童頓時勾身納月復,退在一側見禮︰「老奴見過娘娘。」話音落時,又忙舉步前去攙迎,誰料竟被朱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攔擋晾在了一旁。

馬皇後也並未正眼瞧他,直是面無驚瀾地朝那兩名宮女吩咐︰「都先退去吧。」

朱福听言,忙去拾起地上的物件兒,趁機給那二人使了眼色,低聲催促︰「還不快走?」

二人領會話中之意,便也借機草草拾了身旁零碎,起身與朱福一並撤出了暖閣。

但說朱福,舉步間又回頭暗瞄一眼慶童,一絲匿哂(1)之色也被對方夾進了眼皮里。

「慶公公,可還有事代皇上訊問本宮?」馬皇後冷冷一問。

慶童乍听這般利言箭語,頓時惶恐無措,慌忙陪罪︰「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又轉頭望了一眼朱元璋的神情,留下一句「老奴告退……」說完,便借躬拾杯盞之舉,埋頭退出門去。

卻說此時的朱元璋,正一腔怨氣,背倚山牆,一臂斜撐身子,另一臂勾肘搭于膝上,氣呼呼地打趣道︰「皇後果是人如其姓,如今已是臥廄之馬,卻也一刻不得安閑。」

听他這一說,馬皇後緩步至暖炕前,故作調笑,道︰「皇上當真是一刻也離不得為妻?還是怕拴不住為妻這不得安分的蹄子?」

她手撐炕沿欲行落座,那形狀卻顯力不從心。

朱元璋連忙起身探臂前去將其扶住,其間還一再嗔怪道︰「慢著點兒……看你這般逞能。」待馬皇後坐定,又朝門外喚了聲「倒杯茶來……」

卻說這會兒,閣門外,那慶童正欠身立在門旁,豎著耳朵拿著暖閣里的動靜。听朱元璋這一喚,忙欲轉身出去請茶,回身時竟見朱福端著早已備好的茶水朝這邊而來。于是便伸手去接,卻被朱福一個看似沒留神的舉動避開了,直惹得慶童灰嗆嗆滿心晦氣,氣洶洶盯著那副骨頭飄進閣去。

朱福來到二人面前,欠身奉茶。

朱元璋竟親自伸手從盤中捏過茶盞送至馬皇後手中。

這等情形,平生未見,直看得朱福心中一陣歡喜。

竟不料,耳邊又響起朱元璋的訊問︰「說吧,去了何處?」

朱福佯裝一怔,分不清朱元璋是在問誰。

這一問,也听得閣外的慶童一絲暗笑,暗中幸災樂禍︰本監倒是要看看你如何作答。

朱元璋到底在施問于誰,馬皇後豈有不知?于是緩緩將茶盞擱在一旁炕桌上,笑眉笑眼地對朱福道︰「還不快據實回稟去了何處?」

朱福得令,又佯作老實︰「回稟皇上,奴才陪娘娘游過御花園,順道去探望了妃娘娘。」

此般回復頓如靜水投石,在朱元璋心中擊起一片不小的波瀾。然而,其中百般滋味,千種情結頃刻間只能糾結成一通吹胡子瞪眼,言不由衷地質問︰「朕幾時曾準你等前去探望?」

馬皇後眸中示笑,反問道︰「皇上幾時說過不準為妻前去探望?」

「你……」朱元璋話欲出口,卻又因一時未能尋到合乎情理的措辭而咽了回去。

透過對方那般色厲內荏之態,馬皇後豈能不識其真實想法?于是她又轉頭對朱福旁敲側擊︰「記著,今後勤提醒著本宮,再不準枉費工夫去做那惹皇上不悅之事。」

朱福瞄過一眼朱元璋,又與馬皇後四目相對,心中暗笑卻未言語,當即躬身欲行離去。

「等等。」馬皇後道。

朱福住了腳,「請娘娘吩咐。」

「都到殿外候著去,有何需要本宮自會傳喚。」

朱福已然明白馬皇後話中之意,于是應了個「是」字退出閣門。回身時,正見那慶童灰溜溜跨出殿門,那形色又招來朱福一絲暗嘲。

話說,暖閣內沉寂良久,朱元璋終于開了口,問道︰「皇後可是在怨朕?」

「是……」馬皇後朝其輕輕推過炕沿上的茶盞,陰陽怪氣地嗔怪,「為妻一界女流,豈有大丈夫那等氣度?」

「朕不過是擔心皇後身子……」

「皇上憂掛之心,為妻焉有不知?可皇上就不擔心妃月復中那即將出世的孩兒?」

听她這般一說,朱元璋目現怔色,又陷沉悶之中。

見他那般神色,馬皇後故作一聲嘆息,「也難怪,皇上這般狠心,為妻何必徒勞?」她深知,其實單憑這話就足已按住朱元璋軟處。于是她一面佯作無奈地摘下髻上金銀配飾,一面長嘆,「半世來苦樂人寰,終落個‘與我何干’?」

「你呀……」朱元璋一面起身靠過其背後,親手為其摘下金釵玉簪,一面三分嗔怪十分調笑,「朕以為這後宮妃嬪,惟皇後不會有這等怨言。而今看來,愛妻對朕早已積怨成淵了……」言罷,但見其將那配飾放于馬皇後手中,順勢將她攬入懷中,一番耳鬢廝磨,深情不語。

馬皇後微閉雙眸,淑然一笑︰「因此說,還望吾皇能以包容天地之心,海涵我等小氣的婦人吶。」

朱元璋問︰「愛妻如是小氣,何來後宮眾妃個個對你敬重有加?試問古今君王,哪個有朕這般福氣?」

馬皇後抿嘴一笑,反問︰「皇上可是真心話?」

「朕何時哄騙過你?這普天之下,唯皇後可令朕托付此生,安放此心。」

「那……皇上可否願再听貧妻一席交心之言?」

朱元璋扶轉其兩肩,與之四目相對,道︰「讓朕猜猜是何交心之言,如何?」

馬皇後點頭笑映。

朱元璋沉吟片刻,暗措了詞藻,目如止水︰「皇後要說的可是她月復中龍裔?」

馬皇後淑然一笑點頭︰「正是那可憐的孩兒。」見朱元璋沉舒郁結之氣,她繼而進言,「皇上乃聖明之主,應知母雖有過,然孩兒何辜之理……」言到此處,她欲言又止,靜觀朱元璋神色。

朱元璋在靜听,點頭一絲嘆息︰「皇後但說無妨。」

「皇上如憐龍裔之幼,今後當盡量善待其母。就當是以憂憐百姓之心,也不至枉負皇上此生與那孩兒父子之緣。」朱元璋未語,默然凝眉。此時,但听馬皇後說了下話,「另有一事,還望恕為妻僭越之罪。」

「何事?」

「為妻未得皇上準許,已將您先前預賜皇子之‘安王’封號與那‘楹’字名諱轉賜與妃孩兒。」

朱元璋頓時皺眉,一番沉吟,道︰「安王……朱楹?那不是當年朕為崔惠妃月復中孩兒所定名號?」

「正是。」

朱元璋滿目不解,問道︰「當年那孩子尚未降世就已夭亡,不知皇後以其名轉賜與氏月復中龍裔是何因由?」

馬皇後握過朱元璋雙手,卻道一席撫慰之言︰「皇上可還記得兩年前壇祭前夜那一場夢魘中,社稷壇上那救駕的門楹?」

一听此言,朱元璋腦海之中頓如雷霆過目,噩魘驟現。當年那場驚夢觸發的心悸之色頓時聚于眉宇之間。當即追問道︰「皇後明言,意欲為何?」

馬皇後輕拍他雙手,只是靜然一笑,緩言了八個字,既解了轉賜「安王朱楹」名號之意,又消了帝王心中恐懼︰「家院邦垣,有楹乃安。」

這八個字頓使朱元璋心中猶如萬丈天光破雲來,千里重霾豁然開,更使他如獲至寶,連聲叫好︰「好!好!甚好!家院、邦垣,有楹乃安!」

乍看這個八個字,不難理解,本是︰無論是小家庭院,還是大國城垣,需要這門楹方可確保安泰。細細想來,也在朱元璋胸中樹起了一座可保心安的門楹。

片刻過後,朱元璋似有疑慮地說道︰「只可惜,尚難斷定那孩兒是男是女。」

馬皇後笑說︰「必定又是一位皇子。」

「皇後如何這般確斷?」

馬皇後玩笑道︰「這便是我等婦人的本事了。貧妻畢竟是過來人了,如今皇上膝下已有二十一位皇子、一十四位公主,見得多了,自然深諳預判之術。」

朱元璋揚聲笑應︰「是,是,是……」

見朱元璋這般神采,馬皇後道︰「貧妻已得妃應允,待那孩兒降世將過繼與崔惠妃教養。皇上且看如何?」

「這……?」

「如今吾皇成命已下,妃禁足之令難改。然那冷宮之地,妃戴罪之身,皆不宜教養皇子,皇上當為孩兒他日立身的名分著想才是。況崔惠妃自當年滑胎,至今尚無子嗣……」

馬皇後話未說完,就見朱元璋點頭回應︰「如此安排也不失為周全之舉。畢竟這孩兒乃是借用其子之名號,當慰其心吧。」

馬皇後點頭,會心笑對,道︰「崔妃為人宅心仁厚,對那孩兒定能視如己出,善導其行。」

朱元璋滿目和悅,反拍馬皇後雙手道︰「皇後至仁,諸事周全,此事由你著令安排便是。」

馬皇後慰然笑對,附和道︰「貧妻領旨謝恩。」

朱元璋忙探臂相扶,喜中故攙三分嗔氣︰「免了吧。此事你等既已先斬後奏,犯不著再跟朕佯作恭維之勢了。」

二人相視而笑,倍覺親昵……

再說次日,一早,朱福便攜著馬皇後一席口諭和三五宮監,並一駕車轎出了宮來。

此行,開道魏國公府。

雖說自上次至該府迎那謝夫人剛過百日之期,然那府邸門面已然改換新貌。

朱福一行人馬過了夫子廟西街,駛入該府門前行道時,只見那偌大個宅門盛勢入目,與這行道兩端新添的兩座欞星門遙相呼應。

朱福舉目望時,但見頭上本是兩座漢白玉石雕砌的牌坊,高有三丈,闊有五丈,六根桓柱一字排開,桓身雕的乃是「麒麟浴火嘯天紋」,共擎起三塊吊角重檐大石牌額。居中的牌額最高最闊,上頭雕的是朱元璋御筆親書︰敕造(2)大功坊。

卻說那正門左右兩桓上各有一聯,聯中分述︰

威武安邦,宏慈御築寧國第一府;

忠義傳家,隆恩聖授曠世無雙臣。

閱到此聯最後一字,朱福目現笑意,心中不免暗嘆︰聖恩浩蕩如懸刀向首,這「無雙之臣」必有眾矢之寒吶……

再說另一頭。

魏國公府環碧山房內,孫氏正與菩薩上了香火,回身攜增壽、蔓兒這一雙兒女伏地叩拜。

三人拜畢,孫氏提攜兒女起身,竟見那蔓兒翻起白眼,噘著嘴巴丟下個「哼」字,猛地甩開孫氏手臂自顧往外走去。

「噯!你這孩子……」孫氏朝其無奈喚道。

這時,耳邊又響起徐增壽的聲音。那話中亦是滿月復牢騷︰「這日日來拜就連孩兒都煩,何況小妹一個兩歲的丫頭……」

「休要胡說!」孫氏回頭顧看了一眼案上的文殊菩薩像,忙將手搭著徐增壽的肩向外走。行進間,低聲道︰「蔓兒不懂事,你還不懂嗎?」

增壽辯解道︰「孩兒真個不懂,娘親到底在憂掛何事?整日都要拉上我們來磕頭。」

「你……」孫氏急赤白臉,話未出口,就見那周嬤嬤牽著蔓兒進了門。

她一面跨進門檻,一面與孫氏匆匆對視了一眼,神情之中似有急事通稟。

孫氏心照未宣,自顧朝門外喚道︰「來人。」聲音落時,兩名婢女尋聲入了門來,又听她吩咐,「帶少爺和小姐去進早飯。」

徐增壽听她這樣一說,立馬雀躍而去,拉過蔓兒的手往外跑去。二人嘰嘰喳喳,樂得不甚快活!直引得兩個婢女連呼帶喚,追將出去。

「慢著點兒……叫人不省心的東西。」孫氏一番笑罵,見那四人遠離了視線,便回頭問向周嬤嬤︰「何事?」

周嬤嬤略作盤營,神情里喜憂莫測,回說︰「朱內侍來府了……」

「朱內侍?」孫氏一時竟未想起所指何人。

「就是那位……」周嬤嬤眉目一勾,「皇後娘娘的貼身太監。」

「是他!」孫氏大驚,臉作紅雲重重疑,眉若驚蠶深深鎖。半晌,才支吾一聲,「在哪兒?所為何事?」

周嬤嬤搖頭皺眉,回說︰「老身也不清楚。這會子正在府門外候著呢。那閹貨一招面兒就陰陽怪氣,吹胡子瞪眼的。只說是娘娘娘口諭,宣夫人入宮晉見。」

孫氏頓陷迷惑,疑惑半晌竟未言語。倒是周嬤嬤盯其面容喚了聲「夫人」,她這才努力收整心神,強壓滿心惶惑道︰「沒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說罷,草草撫撫鬢頭,舉步朝門踱去。

周嬤嬤緊緊貼在後頭,詢問︰「夫人可否換身衣裳?」

「毋庸費此周章,若令那閹貨候得久了,難說又會生出何等事來。」言畢,徑直朝南院而去。

且說這會兒,朱福正于府門外踱著步子朝里觀望。間歇之間,遙見孫氏主僕二人匆匆而來,便立馬提整衣衫,揚起脖子,挺胸而立。

少時,那孫氏便跨出門來,故作平常,朝他施禮道︰「妾身見過內侍。」

朱福緩步回身,面無表情道︰「孫夫人,久違。身子骨可曾好些?」

孫氏埋頭暗瞥其足,話中有話︰「蒙內侍惦念,自前些時日,得內侍親傳娘娘賜方,妾身據此療養,如今已頗見好轉。」

此番答復並不在朱福先前所料,一時竟惹得他暗作一聲冷笑。又上下掃了孫氏一眼,換作一臉陰冷之笑,抬手示意道︰「既是如此,那就勞請夫人上車吧……」他話止之時,隨行的宮監已從車轎另一側掀起了轎簾。

孫氏抬頭打量一眼,略顯遲疑,還是硬著頭皮邁上轎去。其間,自顧回頭望了一眼周嬤嬤。

周嬤嬤忙轉向朱福,欠身試問︰「公公,不知可準老身同往?」

朱福冷眼瞧向那婆子,勾眉挑目之中,瞳子里竟射來輕蔑一笑。隨即陰陽怪氣道︰「嬤嬤常隨夫人身後,自當料理好‘身後之事’為妥。再者說,這宮中何來您老席位?還是靜候佳音吧。免得徒勞……」

這「身後之事」驚得轎里的孫氏頓時癱坐于轎凳之下,一時間背撞轎壁,「撲通」一響。也著實驚得那周嬤嬤兩腿癱軟,險些栽了跟頭。

朱福的耳朵拿著轎內的動靜,隱隱一絲嗤笑,轉頭悶咳一聲,朝轎內拿起腔調揚聲︰「孫夫人,您可坐穩了。」隨即又于臂彎搭下拂塵,朝的引馬的宮監施令「打道回宮。」

眼見那車轎緩緩而去,周嬤嬤半晌未斂驚魂。只覺著兩腿越發抖得厲害。如斯立在原地里,篩了半晌糠,又自顧猛錘胸口一股阻塞之氣,轉身勾勾欠欠進入府去。

卻說,這進宮的人馬一路悠悠前行。每進一步,都使得轎內孫氏平添一分窒息之感,畢竟此行禍福猶未可知。

如此行程煎熬了有些時候,她終于按壓胸口,努力收整心神,掀開轎簾,探出頭去故作平和地朝轎外說︰「朱內侍,此行少說也有數里,僅憑腳力應是勞苦。何不同乘而往?」

朱福聞聲,並未回頭,一面自顧朝前溜達,一面旁敲側擊道︰「鄙人未到那等身價,豈敢窺望這等禮遇?」

孫氏深知朱福那話敲打為何,然而為從他那里為此行福禍探出一點口風,還是晃悠烏珠,暗壓十分恨意,故作七分笑容,接茬道︰「內侍終日相伴上尊左右,自是深知規矩儀禮。不似妾身這等卑賤之人,竟不懂個進退行止的分寸,處事的體統。丟了自家顏面是小,倘若稍有不慎觸了貴人肝火,何時輕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朱福听那婦人如此攀談,竟惺然一笑,背過手去。行進間一面環顧沿街的景致,一面順著那話頭一番剜剜戳戳︰「孫夫人所言極是。這人吶,無論身處何時、何地、何事,都得掂量清楚自個兒分量幾何。常言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那燕雀再大,哪個翻了天?螻蟻再碩,哪個覆了地?蛆蟲不安屎溺,又有哪個吞了石頭?」說著瞧向孫氏,投來一絲難以解讀的笑意,「夫人說可是這個理兒?」

這席言語頓時戳中了孫氏痛處。一字一句,無不在其心頭灼出個「下賤」的烙印。然而,此時心中縱有百般痛、千般怒、萬般恨都只能強忍作一臉陪笑。

且看她半拈帕子,掩面「咯咯」一笑,隨即又是一番違心的迎合︰「內侍倒會說笑。可內侍就算再以為自家出身是何等卑微,又豈能這般妄自菲薄?」

她這一說,直惹得隨行的幾個小宮監個個忍俊不禁,卻又紛紛將眉眼轉向別處。

朱福自知被那厚顏的婆娘拿了笑柄,心中自是不快。然而,為不使對方這麼快探到實處,立馬盯視其雙眼「哈哈」大笑起來,揚腔爽氣道︰「看來本監這席話,足可令夫人笑到此路盡頭了……」言罷轉身,笑聲又起。

孫氏深知,朱福那話中有威懾之意。卻依舊強頂著腔氣,使笑聲漸緩漸息。

隨後,又見她掩面窺其身骨,不免一番暗揣︰這閹貨牙口雖見十分尖厲,卻還是未能裹緊矜持的皮囊。看來此番入宮,絕非是面見閻羅。可恨這沒根兒的東西,一通亂吐那沒根的舌頭。後頭的事,伺機應對就是……

她這般想來,便不由得隔著帕子撫撫胸口,漸落懸心,越發鎮靜起來,整整大衫襟,揉揉太陽穴,踏實坐定。

就在此時,只听得朱福揚聲喚了個「停」字,那車轎便戛然而止。

這一停,使得孫氏本已著地之心頃刻又懸至咽喉。沉寂半晌,自顧掀開轎窗簾子,詢問︰「朱內侍,可是到了皇宮?」

「說到未到,暫停為妙。」朱福那聲氣似笑非笑,並未回頭,而是舉頭朝街西北望去。

孫氏聞聲,正欲下轎。可透過窗子細瞧去,竟見那本是一座盛氣不凡的豪門大宅。

說那宅子盛氣,首當述其門楣。堪比孫氏自家宅院更勝幾籌。那門面高大森嚴,本是三間獸頭大門,兩頭各蹲一只大石獅子。門頭金瓦重檐,門上朱漆金環。一門居中高聳,雙雙緊閉;另有左右兩門側立成腋,各有禁軍把守。

孫氏看得眉頭微蹙,試問︰「竟不知這是誰家庭院,那等絕世奢華?」

朱福回頭黠目一笑,反問︰「此宅比鄰貴府,孫夫人竟渾然不知?」

「妾身自嫁與魏國公,一直隨夫君遠居北平,就算如今已回金陵二年有余,卻也是終日深居府邸,從未出府半步。故而不知。」

「看來夫人真不知這天下尚有完勝貴府之宅邸?」說罷,朝隨行人等施令,「行得近些,讓夫人看個清楚。」

車轎應聲而起,漸行漸近,直至那府正門前。孫氏抬頭望去,那門面牌額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龍興甲第。

正門兩楹上各縱一聯,聯中道︰

奉天承運,當不負黎民齊家一人大;

矢志躬行,方可見聖主榮國日月明!

明眼的人不難看出,這兩聯分別藏了尾,且每聯後三字均用了拆字會意之法。

不看便罷,這一看,孫氏頓時瞠目結舌。旋即慌然起身下轎,又匆匆行至丹墀之下,朝那府門伏地叩首。

朱福立在一旁,盯視其行過大禮。打趣道︰「看來夫人‘不出府門不知府外之大’一說本是自謙的客套罷了。」

孫氏終于明白︰朱福先是止步令其遠觀個迷糊,後至府前使其近瞧個通透,定是別有用心。于是,忙照實回說︰「內侍此言實令妾身惶恐之至。妾身此前曾听夫君提及此宅,當年蒙聖上眷顧,欲將先前所居吳王府邸賜與我夫,但我夫深知此處乃龍居之第,但凡俗子微臣俱為福根尚淺之人,皆難受享,故而大謝以辭之。妾身方才得見這‘龍興甲第’匾額,猜想定是此邸。只是不知此邸竟與我府僅隔一街之遙……」

「原來如此。」朱福听此一說,仰頭故嘆︰「只是可惜呀……」

「內侍何出此言?」

「魏國公明智忠貞,其英名竟險些毀于蛇蠍婦人之手。」

這話听得孫氏眉心一皺,卻立刻借著那副不安之態,假作情急。一番黠思詭言,瞬間將朱福那話中暗箭踢得一干二淨。

且听她假作糊涂,避己而言他︰「那罪人謝氏乃是亂臣余孽,上蒙皇恩,不思報償,卻生禍國之心;下受我夫抬愛,不思感戴,又犯辱門之罪,此人十惡乃成我徐家滿門之大辱、世代之憾恨,今後我等上下婦人時刻以此為儆,恭身贖罪就是,懇求內侍莫要再掃我徐府顏面才是……」說著,便悲悲戚戚流下淚來。

她這一通腔勢,著實將朱福推進了犄角之中。

而朱福則越發確認馬皇後斷定得分毫不差︰這婦人果真深懷百種技藝、千般心機、萬般變化。而今細想,前後與之交集未出三回,只怕如今領教的不過是其身上的鳳毛麟角而已。此時,事未過半,就險些敗下陣來,唯恐有負主子吩咐。幸好,皇後早有預見,尚可應對一二。

旋即,只見他面無表情,難辨陰晴道︰「夫人可知于這甲第門前悲啼,當治何罪?」

這一言,頓使孫氏驚慌失措,「這……」話一出口便欲跪其身。

「好了……夫人既知其過,過會子自到皇後面前告罪便是。請上轎吧?」

此刻,那孫氏已然半作驚狐,草草拭了頰上淚痕,淒淒楚楚,憋憋屈屈上了車轎。

她身子剛坐定,就听朱福下了行令。透過轎窗,她盯著朱福腦袋咬半晌後牙槽。

旋即,又淚眼顧看過府門上那幅楹聯,一時間竟想起自家門前「大功坊」上那幅御聯,方才明白這般行程,分明是要她看個透徹︰即便她夫君徐達被捧作古今「無雙臣」,也不要忘了上頭還有個舉國「一人大」。

所謂貴賤,說到底,不過只是那帝王翻手一片雲,覆手一陣雨罷了!

此事未完,下回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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