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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 毛驤奉命夜盜天書 謝氏犯妒奪門一怒

書轉另一頭。

又一日傍晚,魏國公府東園,牡丹院鳳游閣門前。

此時,賴嬤嬤正于閣外指使一眾家丁上燈。

「明日即是浴佛節,宮里將置盛典慶祝,特地請了咱夫人出席。打今兒起,連續七日,府上各處燈火皆須徹夜長明,以賀其榮。各家蹄子都麻利點兒!」賴婆子一面朝廊檐下幾個上燈的家丁囂嚷,一面又盯向鼻子尖下往來的兩個小僕役指手劃腳,「噯……燈幢里那火苗太小了,挑大著點兒!」她這般說著,便又轉身看向別處,卻在這時與謝氏撞個滿懷。于是便哈腰納首忙作賠禮,「哎喲……夫人,都怪老身瞽了耳目……」

謝氏端著膀子,狠狠她一眼,嗔怪道︰「瞧著點兒!」待其朝園中環視一遭,又問了句︰「南園和西園都知會了?」

賴嬤嬤忙點頭哈腰,回應︰「知會了。這會子,徐棠正帶人忙活呢。」

謝氏叮囑︰「別忘了,三處府門都給我掛上八盞大個兒的。」

「夫人放心,老身都已安排妥帖。」

謝氏十分得意地瞟了那婆子一眼,道了一聲「好。」

這時,但見廊檐下,四名丫鬟匆匆而來,個個手托衣物和飾品。待行至謝氏身旁,為首的丫鬟施禮道︰「夫人,您明日入宮的穿戴都已備好。」

賴嬤嬤連忙上前檢看一通︰花釵、寶鈿、博鬢、步搖……珠光寶氣,熠熠生輝;褙子、大衫、霞帔、翟冠……綾羅綢緞,華彩盈盈。旋即,她又朝謝氏咂咂嘴巴,比劃道︰「喲……夫人,您快瞧瞧,真是世上少有的好手藝這可都是出自盧妃巷(1)那些一流的匠人之手吶。」

謝氏端著架式,瞟了一眼,嫉聲妒語地問道︰「比宮中尚服局手藝如何?」

賴嬤嬤略一怔神,眼珠子滴溜一轉,湊上前去笑吟吟道︰「夫人不知,宮中尚服局那些司衣和司飾們,都得隔三差五跑到盧妃巷與那些大師傅討些手法呢。」

「當真如此?」

賴嬤嬤頓時故顯滿臉懼色,回說︰「奴婢們就算長十個腦袋也不敢哄騙夫人吶……」

謝氏眨巴一下眼楮,打鼻子里擠出一聲笑氣,勾著帕子指指點點罵道︰「老金溝,量你也不敢。」隨後,但見其轉身進了門,拋下一句︰「帶進來吧。」

謝氏與賴嬤嬤等人入了閣門時,院中家丁皆已散去。接踵的工夫,但見一個人影打方才謝氏頭上的檐頂翻身落地,其身手之輕好似夜貓,無聲無息。那人以黑布遮了顏面,一席黑色夜行衣,手握二尺吳鉤刀,朝四處顧看兩眼後,輕腳躍上石階,又背倚門邊朝里巡看一遍,閃進門去。

話說這會兒,透過外間與內室之間的紗幔,依稀可見侍女們已為謝氏換上了行頭。且看她身著深青色翟衣,繡了遍身彩羽山雉,其中綴以小朵牡丹。領邊、袖口、裾(2)皆紅,雕繡五彩翟尾紋。腰間繞著玉革帶,綴以十玉四金雕花牌。朝下束了大帶,連同配裝的蔽膝垂下來。五彩大綬、金鉤玉佩、青綺珍珠雲頭舄一應俱全那排場看得簾外這黑衣人反復揉了兩次眼楮。

此時,只見里頭,賴嬤嬤扯起謝氏的袖邊連聲叫絕︰「好個闊綽的貴夫人吶!這翟服穿在您身上,許是那西王母也要自愧不如呢。」

謝氏手指賴嬤嬤面門,笑罵︰「癩婆子,數你那口條滑膩。」

賴婆婆卻一手捏起那袖邊,一手推著謝氏肩膀,使其順勢翩翩轉動身子,說道︰「夫人竟不信老身的話兒?您讓丫頭們瞧瞧如何?」說話間,回頭暗瞄了幾個丫鬟,朝她們遞了眼色。丫鬟們倒很識趣,也笑嚶嚶附和起來。

這時,只听見院子里傳來一陣細碎的步子,知是有人來了,那黑衣人便輕手利腳閃進了一旁的屏風後頭。

進來的是一個**歲的女孩兒,身後還跟著鳶兒。那女孩兒模樣清秀,穿戴別致,舉止也頗為輕盈伶俐這正是徐達次女徐妙清,是該俯眾子女中謝氏的唯一骨肉。

內室里笑聲落時,徐妙清已掀了紗幔,笑靨而入。

雙方下人相繼朝彼此的主子問安施了禮。妙清環視一眼眾人,最終目光落在了娘親身上。見謝氏那般打扮,妙清兩眼驚詫,皺著眉頭問︰「母親為何這等妝容?」

謝氏尚未回話,賴嬤嬤便笑眉笑眼地回說︰「二小姐不知,夫人明日要入宮出席浴佛大典。這是咱們為夫人剛做的衣裝,這會子正試裝呢。」

妙清並未理睬她,而是盯著謝氏道︰「母親可知這衣裝穿不得?」

謝氏本是笑眼相望,此刻卻似被澆了一盆冷水。于是,晦聲晦氣問道︰「這衣裝如何穿不得?」

「母親竟不知朝廷禮制,命婦著裝豈同後妃?母親此刻穿戴竟同皇後翟服形制。」

听她這話,那賴嬤嬤怯眉低首,一時未敢抬頭。可打那余光里不難瞧出,那心里似是在盤算何事。

這檔口,卻見謝氏一時羞惱,斜了眼梢,連笑帶罵道︰「你倒教訓起娘了?一個八歲的丫頭,才有幾分見識?」

「母親……」

妙清剛開口,便被賴嬤嬤狐聲鶯語截了話︰「二小姐不知,這並非皇後翟服。」于是指著翟衣上的牡丹,細細道來,「皇後翟服上繡的乃是金織小輪花,您瞧這里繡的何物?再看這領邊和袖口,皆是以雕繡之工打的翟尾紋樣。而皇後禮服則是以織金繡法打的雲龍紋。這穿衣戴帽,各有喜好,夫人喜歡,便能穿得。咱家老爺又是堂堂魏國公,就連皇上都要顧他七分顏面,區區一身衣冠,還能治罪不成?再說,夫人穿著貴氣些,也給咱府上添彩不是?」

妙清並未瞧她,而是盯著謝氏的翟服,穩穩地數落道︰「賴嬤嬤,您上輩子可是趕場子唱曲兒的?偏愛將人往那戲台上攛掇。」

那話頓時嗆得賴嬤嬤似是月兌水的河豚,翻目張口,半晌竟沒迸出一個字兒來。

瞧她那般形狀,謝氏竟笑得前仰後合,引得四下里幾個丫鬟也跟著掩面而笑。賴嬤嬤見狀,眼珠子一轉,硬是擠弄滿臉褶子,笑態中竟還擠出兩個淚花兒來,一面捏起袖子在眼角上蘸蘸點點,一面口是心非地夸贊︰「二小姐這張利嘴呀,都能當個女諸葛了舌戰群儒……」

妙清只是丟下個「哼」字,轉頭直奔牆邊一排檀木圓角櫃而去。眾人觀望時,她已從中捧出一打冠服。居上的是翟冠一頂,形似牡丹,上飾五只珍珠翟,左右各有一只金翟口餃珠結,振翅欲飛;中間是六寸象牙笏板一柄;下方為衣物,依次是深青色蹙金繡雲霞帔一條、深青褙子一件、真紅大衫一套、雲頭青一雙。

待其手托這些物件兒來到賴嬤嬤面前,將那衣物重重放于其手上,道︰「這才是宮里御制的一品命婦衣冠。」隨後,只見其回頭對隨行的侍女說了話,「鳶兒姐姐,咱走吧,去南院老樹齋瞧一眼洪嫣姐姐去。」說完,便牽起鳶兒欲行離去。

謝氏聞聲忙喚︰「回來!」

妙清回頭問︰「母親,還有何事吩咐?」

「你說要去瞧誰?」

「洪嫣姐姐呀。」

謝氏滿目茫然,追問︰「洪嫣?她幾時回來的?」

「昨個兒午後,與長姐一同回的府。那老樹齋就與母親這牡丹園一牆之隔,母親竟不曉得?」

謝氏咬著後牙槽,目光向了賴嬤嬤。賴嬤嬤烏珠一晃,慌忙勾起身子,怯生生答復︰「這兩日,老身一直陪在夫人身邊,未曾听聞。」

謝氏轉頭問與妙清︰「你是如何得知?」

「方才,我與鳶兒姐姐去東園船舫找增壽和蔓兒逗魚,听三姨娘與周嬤嬤聊起的。」

謝氏一雙蛇目立馬轉向鳶兒。鳶兒道︰「確是如此……」

謝氏盤問︰「那兩個賤……」話將出口,她瞬間顧看了一眼妙清,又掉轉話風,朝鳶兒問話,她們都說了些什麼?」

鳶兒深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道理,于是便立馬答道︰「奴婢離得較遠,並未听清。」

妙清道︰「三姨娘說洪嫣姐姐剛剛生了女圭女圭,這會子正在老樹齋靜養。」她說著,轉身欲去,「不與你們說了,鳶兒姐姐,咱們快走。」

謝氏大喝︰「站住!」

這一喝,頓時驚得丫頭婆子個個噤若寒蟬,也著實嚇著了小妙清,只見她兩眼無辜,一臉茫然,「母親……?」

「不許去。」

「可是……」

「娘的話兒都不听了?」謝氏盡量壓住腔火,似笑非笑,「太晚了,要瞧明兒個再去。」

妙清噘起嘴巴應了聲︰「是……」轉頭喚了鳶兒悻悻而去。

見那二人出了外間閣門,謝氏咬牙切齒,暴跳如雷。怒上心頭時,竟一把奪過賴嬤嬤手中冠服,狠狠摔落在地。破口罵道︰「沒盡髒(3)的老狸貓,到了還是鼓搗出個腥臊種兒。」隨即,又指著丫鬟咆哮,「賤貨!都給我滾出去!」

四個丫鬟個個猶如受驚之兔,落荒而逃。只拋下賴嬤嬤躬身窺視她那般抓狂之狀。

未出一口氣的工夫,謝氏就從地上抓直一只雲頭,一手緊攥那幫口,以那鞋底子抽打起另一只手,叫喚道︰「走,隨我去瞧瞧那爛蹄子!」

「夫人……」賴婆子故意指著滿地衣物道︰「這……」

謝氏怒吼一聲「要它何用」,便氣沖沖奔了出去。

倒是這賴嬤嬤,斜身橫抻了脖子,眼見謝氏沖出外間閣門,回手打桌上捏過一只茶碗,隨手一撩,將里頭的茶水潑向了地上的翟服,抬腿時又順勢朝一旁的翟冠踢了一腳,致使上頭珠花掉落。隨即又提起嗓門,故作關切地呼喚︰「夫人,夜色昏黑,慢著點兒……」便顛顛悠悠追出門去。

這閣子里總算是安靜下來,屏風後頭那黑衣人也終于得了時機下手。但見他打那後頭探出腦袋,里里外外一通張望。探步現身後,又舒活了一翻筋骨。旋即便放開手腳,無拘無束起來。

那人入了內室。且說他在櫃櫥、鏡台、坐墩、花架……明處翻看一遍,一無所獲;提盒、承盤、腳踏、官皮箱……細處又查一通,終是無果。氣得他擰眉瞪目,扯了面罩,深舒一口悶氣。

不難看出,此人正是毛驤,大明第一任錦衣衛指揮史。

其此番潛入徐府,正是奉朱元璋之令,為盜取前文提及的《六甲天書》(4)與密函而來。此時,細想這府邸園林和居所之多,堪比皇家之狀。若想尋得那二物,就如同大漠探金,海底撈針。想到如此之難,胸中頓生一陣氣惱,竟一腳踢將出去……卻說那一腳正中謝氏剛剛丟在地上的雲頭,但見那子頓時飛出五步之外,撞了一只坐墩方才著地。

定楮瞧去,竟見打那口里掉出一塊黃錦。細看時,那錦上似有圖案和文字。這般細處,定然引得毛驤前去瞧個究竟。常言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瞧便罷,一瞧時,毛驤又驚又喜。

但見他抖開那錦角時,以篆書寫就的「六甲天書」四個大字赫然入目,三尺之卷上,繪寫的盡是奇門之術與布陣之法。

卻道︰婦人藏物,令人匪夷所思。

歡喜之余,毛驤又將那黃錦反復抖了兩遍,心中暗揣道︰「分明還有一封密信……難道是在那婆娘拎走的另一只舄子里?」想到此處,他顧不得遲疑,自顧將那天書塞入懷中,提了吳鉤刀追出門去。

再說另一頭,南院,老樹齋。

謝氏緊攥那只子,好似夜叉一般凶神惡煞,奪門而來。後頭還跟著氣喘吁吁的賴婆子。一進院子,那謝氏便引頸咆哮,「洪嫣在何處!……洪嫣在何處!……」

她咆哮了半晌,未叫喚出洪嫣,卻見香閣里出來一個侍婢。還未等那侍婢開口,謝氏便沖進閣去。進了里屋,又于床榻與帷幔處翻騰一遭,竟也未見人影。于是氣哼哼撲向那侍婢,揪住她衣襟怒問︰「老實說,洪嫣去哪兒了?」

那侍婢被嚇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于是,竟再次招來謝氏一通怒吼︰「快說!」

侍婢生生被驚出了淚珠兒,一面往後避閃,一面語無倫次道︰「饒命夫人……她在西園湖畔三楹軒……」話到此處,但聞她一聲驚叫原是臉上正著一鞋底子。

謝氏叫罵︰「賤金溝,還有心賞湖?真把自個兒當成這府上的主子了……」罵聲盡時,已見她沖出院門。

南園三楹軒外,湖畔。

此時正是海棠濺落時節,流水落花之境自有觸景傷情之人。

湖邊,石磯上,洪嫣背倚海棠樹,手捧花瓣撒落水中。但見她滿目哀怨,淚光盈盈。其人其境,甚是淒楚。且聞她悲悲切切,淒唱一曲。細听那曲牌,應是一首《海棠春》(5)︰

夢里貪歡**好。

情酣時,燕子驚擾。

一夜殘紅處,未有人知曉。

(未有人知曉)

獨恨那年,痴心太早。

匆把年華傾倒。

若知是空付,寧願空自老!

(寧願空自老)

「果真是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啊……就連那yin詞艷曲兒都蕩著臊氣!老娘今兒就打你個‘一夜殘紅處,未有人知曉’!」

遠遠地,只見謝氏正一手拎著雲頭,另一只手挽著袖子朝她奔將過去。不料,竟被賴嬤嬤一把拖住,勸阻道︰「夫人,可打不得呀……」

謝氏見她這般維護洪嫣,狠瞪起牛眼問道︰「為何打不得?」

「洪嫣姑娘產後未愈,您這一打,怕是要出人命的。」從眼神和聲氣上不難看出,婆子這話是存心說的。

謝氏不听這「產後」二字便罷,一听更是火冒三丈。這檔口,又听賴嬤嬤煽風點火道︰「再說,這洪嫣乃是皇上賜與咱老爺的,您若是打了她,那老爺豈不……」

「豈不怎樣?」謝氏橫眉豎眼質問。

「那老爺不得要了夫人的命?」

謝氏狠狠啐了一口,罵道︰「這個老yin棍,還敢要老娘的命?老娘不要了他的老命就算開恩了。十年前,若不是他掄向老娘那一棒,我那未出世的添福又怎會夭亡?」她越說越氣,又是一通連哭帶罵,「他可倒好。死了兒子,也不肯提上褲子!見天兒在外忙著造野種兒!如今,這徐府滿門的腦袋都在老娘腰上別著呢!我看他能把我怎樣!給我滾開!」

這會兒,賴嬤嬤並未實攔,而是假惺惺叫道︰「夫人,您且听老身一句,萬萬使不得呀!夫人,夫人……」這賴婆子聲音越叫越小,步子也隨之越走越慢。待其行了三五步,那謝氏已沖至石磯上,一把揪住洪嫣頭***起那只雲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打直打得洪嫣一陣驚叫。

賴嬤嬤遠遠觀望許久,覺著到了火候,便顫顫悠悠地奔了過去。只听她連勸帶嚷道︰「夫人!別打了!要出人命了!」這聲音分別是怕別人听不見。

此時,只見那洪嫣已被她打得披頭散發,面如殘花。間歇中,驚問︰「夫人為何打我?」

欲知後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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