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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窺官牒智聰泄風聲 佔先機孫氏露崢嶸

兩年後,四月初六清晨,魏國公府西園,環碧山房。

這處所本是一間書齋雅閣,如今已被那徐達應孫氏以為徐家子孫祈福祝禱,怡情養性之求改了用處。偌大個堂屋自西向東分為二用,西頭置了神佛,東頭闢為花房。乍看室內,那邊旃檀繚繞,這邊香容簇織。

而此時,徐達三夫人孫氏正為一盆丹桂盆景芟剪花枝。

一枝殘花落地,堂門外忽然傳來聲聲稚子的嬉笑,接著便是兩聲侍婢的呼喚。

「公子,小姐,慢著點兒……」

孫氏回身望去,只見其兒子徐增壽正追逐剛滿兩歲的幼女徐妙薔嬉鬧而來,周嬤嬤帶著丫鬟接踵而至。

眼見這一雙兒女跨進門檻便鶯飛雀躍一般呼喚她,孫氏不甚歡喜。忙將手中花剪插進盆中,轉身將那妙薔抱進懷里。

母女倆親昵了有一陣子,孫氏方掉頭朝周嬤嬤訊問道︰「這會子過來,所為何事?」

周嬤嬤頓首暗中措了言辭,支吾道︰「回夫人……您那胞弟欒少爺來了……」

孫氏乍聞這名子頓鎖眉頭,冷語問道︰「那個不成器的東西!他來做甚?」

周嬤嬤回說︰「適才老身也曾代夫人問了這話,可他偏嚷嚷著說有要事須與您當面相談。」

孫氏將懷里的妙薔交給了一旁的丫頭,示意其攜子女到一旁戲耍。侍其紛紛出了堂門,回應說︰「你且去與他說我不在府上。」

周嬤嬤一臉哭相,頓顯萬般委屈,「老身也是這般回的,卻不料竟被他吐了滿臉茶水……」

孫氏打量了周嬤嬤,這才發現那嬤嬤鬢頭還貼著兩點茶梗,于是怒上眉心,一邊捏著帕子拭著周嬤嬤發間的穢物,一邊低聲咒罵道︰「我孫家怎麼出了這麼個骨頭上附了yin蠱的輕賤貨!」

「喲,姐姐……大清早的您這是罵誰呢?也不怕污了自家喉嚨。」

那話打門外傳來,陰陽莫辨,雌雄難分,隔著門檻竟也能聞出幾分令人雞皮疙瘩掉落一地的腥臊氣。待主僕二人望去時,那人已踏進了堂門。

來者竟是一小沙彌。只見他眉間三分妖桃色,顴上一點是非痣,裊裊婷婷僧者身,般般風流勢。說來,那人容貌倒不生疏他便是兩年前現身嵩山寺中,隨靈隱寺住持來復和尚前去赴會的座下小僧智聰。

見智聰近身,那周嬤嬤怯生生地勾住孫氏的臂彎。而孫氏則在其手上輕輕拍了兩下,示意其毋庸擔憂,並命其暫且回避。周嬤嬤得了令,忙不迭避讓了出去。舉步間,如似著了風寒一般抱著懷速速步出了堂外,行進中還時不時回頭朝智聰瞥上兩眼。見周氏那般模樣,智聰朝她故弄出一副狐媚現形的妖態,媚笑中突然暴露出一絲陰邪之色,頓時驚得那周氏打了個冷戰,毛悚悚,慌足亂步中險些栽了跟頭。

此狀,引得智聰放聲大笑。

這一笑,也惹得孫氏劈頭一通怒斥︰「休得胡鬧!沒羞臊的冤孽。」

這一罵,頓使智聰收了那般神形。正襟回首之間,竟又變換出一副身懷正經的尊容,只見他合掌朝孫氏故作恭敬,卻又陰陽怪氣地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小僧智聰給徐夫人問安……」

孫氏一臉惱羞,而見他那副頑劣的嘴臉,無奈又強壓了怒氣,不得嗔中帶憐地朝他腦門上戳了一指,泣語罵道︰「想先父燕山侯當年何等豪杰,臨了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雌雄顛倒的龍陽種!」旋足之間,已背朝他,眼楮卻望向門外,「也不知你吃了哪路**羹,放著好好的前程不要,竟因yin念那姓陸的僧人甘願出家當和尚……每每想起此事都讓我這做姐姐的愧對雙親,你教我他朝有何顏去面對孫家列祖列宗?」說到此處,孫氏已泣不成聲,悲悲戚戚地將那智聰丟在了身後,自顧著步向了西佛堂對著菩薩落淚。

這一哭,使那智聰心中漸生些許慚愧,可末了只听得他萬般煩厭地喚了一聲「姐姐」。

「別叫我姐姐!你姐姐早隨爹娘一起死了!」

這一句頓使智聰無言以對,原地里沉吟了半晌,垂頭步至孫氏背後泣語道︰「姐姐,自打爹娘離世,您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你的親人只有那個讓你神魂顛倒的陸師兄!」孫氏這話听起來冰冷而苛厲,可听上去,又似是在恨中夾雜幾分痛惜。

在智聰看來,這話本如千斤巨石,如斯之重,壓得他身心難展,但抬頭望了一眼那壇上的菩薩,萬般煎熬也都化作了一臉釋然和苦笑這也是自他身入佛門以來唯一淺有成效的修行。

偌大個山房陷入了深深的沉靜。又過了半晌,終于再次響起了孫氏一聲嘆息。

「說吧,今日尋我何事?」

智聰湊上前去,道︰「我來是有一事想要告知姐姐……」

孫氏故作冰冷,道︰「說。」

「兩日後,就是四月初八,乃是中宮每歲必慶的浴佛節……」

孫氏神似恍然有悟,旋即反問︰「那本是後宮皇族之事,與我有何相干?」

智聰卻面露喜色,道︰「今日一早,我隨師傅應皇後娘娘召見入宮,听聞今年佛慶大典將召當朝三公命婦覲見沐恩禮佛……」

「哦?」孫氏頓顯疑惑,不免一番揣度,「這事倒也算新鮮。依照我朝禮制,不是只有正旦、冬至及千秋這三節,才準外命婦出席嗎?」

「照例應是如此,可皇後娘娘說今歲這浴佛節不同往年。」

「哦?……」

「姐姐可曾听說這金陵城西天界寺中有位名叫宗泐的聖僧?」

「此前曾有所耳聞。」

「那法師與當今聖上交從甚密,近些年曾以‘歷求佛法,護國安邦’之名兩度西行求取真經,如今終于得成歸京……因此皇上下詔說今歲浴佛節宮中將置迎經大典,以使天下皆知。」

孫氏無心此事,卻有一搭無一理地問︰「當今世上竟還有這等人物?那和尚莫不是為了逢迎聖意,存心效法那大唐玄奘法師之行以謀求功名?」

「姐姐有所不知,那高僧並非故弄玄虛,沽名釣譽之輩。其兩度西行萬里迢迢皆是只身前往,想來定是應懷虔誠之心。兩年前,我隨師傅于漢中曾得見過此人。」

「比你那師傅如何?」

「若論見識,必不在我師傅之下;若論修行,卻遠在其上。」話到此處,那智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于是頓時起了興致,只見其笑呵呵地調侃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初見那師傅時,竟見他懷抱一個從半路撿拾的嬰孩而來,在場者個個被他驚得不輕呢……」

這話一出頓使孫氏一驚,當即訊問︰「嬰孩?是男是女?」

「是個女嬰,看樣子剛過百日。」

「女嬰?……」孫氏暗中嘀咕到此,頓似被利器戳了心灶,當即兩眼迸著凶光追問道︰「那孩子現身何處?快說!」

智聰著實被她驚了神魂,滿目擔憂地關切道︰「姐姐,您這是……?」

被他這一問,孫氏漸覺得自己失了儀態,于是努力收整了神色,故作平靜說︰「沒事……想來,我已是兩個孩兒的母親,听不得哪家子女遺失的話兒……」

「姐姐就是個菩薩心腸,難怪常招人家欺辱。不過姐姐所問之事,我也曾有所耳聞據說那孩子是在一處喚作觀音岩的地方撿來。」

「觀音岩?那是何處?」

「在漢中城固縣五郎關十余里外。」

「五郎關?……」孫氏心中暗揣,「那不正是當年聶無羿等人前去設伏之地?……不會的,絕不會是那個孩子……絕不會。可恨聶無羿那個蠢貨,至今仍不知死活,害得本夫人這兩年惶惶不可終日。」她這般暗罵著,旋即又問,「可曾有人前去尋過那孩子?」

「並未听說。」

孫氏稍感慰藉,暗想「若那孩子是她的余孽,恰說明她已死了,否則怎會將那孩子棄于野嶺之中?」她如此盤算,竟不由得月兌口嘆道,「倒是可惜了那嬰孩了,到死都不會得知她爹娘是誰……」

「姐姐不必杞人憂天,那孩子如今已有了人家。」

「是何人家?」

「是真寧的一個解元,名叫景清。」

孫氏心中的石頭漸漸著了地,于是點頭道︰「哦,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界兒,不過倒也教人安心了。」

智聰倚著孫氏的胳膊打趣道︰「我的菩薩姐姐,這下踏實了?那兩日後的浴佛節?……」

孫氏這才意識到因為那孩子,二人的話已繞得太遠。于是,她立馬又換作一副清心寡欲,與世無爭的腔調道︰「即便那浴佛節已擬定召請三公命婦列席,也是那大房夫人的榮耀,像我這八桿子勾不著的下妻也只當听听罷了。」

智聰卻顯得異樣興奮,道︰「後日大典由我師傅主持,今兒一早他便領了旨。回來路上,我暗中顧看了一眼‘典儀牒要’,上頭的花名冊分明納了姐姐名諱。估計今明兩日就該有懿旨臨門了。」

這般說法,頓使孫氏一陣愕然。只見她忽地轉身,急不可耐地追問︰「果真如此?你可曾看得仔細?」此話剛剛溜出舌尖,她瞬間自知有失矜持,便努力收了眉間那十分迫切,換作三分漠視。

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對于姐姐的性情,那智聰豈會有所不知?他更明白,此刻,下文之事若等她問而再答定是自討沒趣。于是,他故作幼時一般童真補了句錦上添花的話,「更讓姐姐沒想到的是其余三公府中入冊的妻室都只是大房一人,唯獨咱魏國公府不僅納了那謝婆娘的名諱,更納了姐姐您在上頭。」

「想來,許是顧看我們魏國公的聲望吧?」

「我看也不盡然。」

「那你說為何?」

「姐姐還不知?訪遍整個金陵,哪個不知魏國公府上那謝夫人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破落戶?如今只怕這偌大個府邸中,能擔得起‘魏國公夫人’這名頭的女人,也只有您這位賢良淑德的好姐姐了……」

听了這話,孫氏那臉雖還陰沉著,可心里早就美得花枝招展,春風得意。于是罵說︰「做了和尚也改不了這油嘴滑舌的毛病。」

「姐姐平日里少有出門,並不知那市井之中人言種種,此中對姐夫所納那胡人女子之死更是多有非議,都說多半是那謝婆娘使人下的毒手……」

「休得胡說!此事關系我魏國公府一門聲望,豈可捕風捉影,妄加訛傳?」

「可是……」

「沒有可是!此事到此為止,如今你既已入了佛門,更須知六根之中這‘耳根’與‘舌根’先要干淨僅憑這一點,你那陸師兄就不會多瞧你一眼。若無他事就趕早回了吧!」

那話頓如在智聰心頭猛澆了一盆冷水,當即丟來一個「哼」字,隨即跺腳轉身,甩袖欲去。

「回來!」

「喚我做甚?」

待那智聰駐足回頭時,孫氏已從袖袋里掏出兩張銀票丟了過去,似冷非冷地說道︰「拿著,以備不時之用。」

不料那智聰接過銀票打量了一眼,又朝她拋了回來,陰陽怪氣地回道︰「只怕接了這銀票,小僧我又多了一根不淨了……」

孫氏反諷︰「也難怪,出家人孑然一身,當年你連那燕山候世襲的富貴都舍得,如今又豈會在乎這區區一千兩銀子……」她言到中途,那智聰竟又一把將那銀票抓了回去,哼聲丟下一句「不要白不要」就掉頭而去了。

孫氏瞪著那般浮躁的背影漸漸遠去,一通搖頭嘆息。轉身步至佛壇前上了一柱香,雙眼雖仰視著菩薩,心底卻暗中吟嘆︰誰曾想流言滔滔匯成海,你隨苦去我甘來……

智聰的消息果然不虛,他剛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太監朱福就攜著馬皇後的懿旨和一眾宮婢到了府中。由于魏國公府宅邸形制龐大,且園林眾多,府中這兩房妻室又分居該府之北,東西兩園,如需通稟尚需些時候。因此,管家徐棠差人奉了茶果,安排朱福等來使入了「籟爽風清堂」候著。

而此刻,那謝氏正在賴嬤嬤和兩個丫鬟的侍候下,于東園的牡丹仙苑內賞花。如斯時節,正是牡丹盛放的好時候。乍看庭院中,花團錦簇,彩練層疊。此中景致,作者詞述《鷓鴣天》贊道︰

絳紗籠玉簇仙容,明光艷影無處同。

何人餃來雲霞種?幻將國色醉金陵。

花滿園,香滿庭,臨風照水一叢叢。

若問榮華是哪般,且看錦秀九千重!

廊檐下,謝氏朝身旁的鷸兒手上的托盤里丟了一顆荔枝核,轉頭接過了賴嬤嬤遞來的茶盞,仰面漱了口後,吐進了跪在面前的另一個丫鬟擎起的痰盂里。待賴嬤嬤收了杯子,命兩個丫鬟退去,便見她從袖袋里抽出帕子拭了嘴角,全然一副「母儀天下」的做派。

「這三月紅雖比不上妃子笑那般可口,但能在這個時令嘗上一口,倒也難得。」

賴嬤嬤諂媚道︰「夫人說的是從那廣州府到咱金陵少說也要三千里,就算快馬也要跑上三五天呢。放眼偌大個金陵呀,能享得起這般口福之人也只有您了。單憑夫人這等貴氣,恐是當年的楊玉環都要嫉得直跺腳呢。」她的手指向了玉欄下那叢名為「絳紗籠玉」的牡丹,又是一番吹捧,「您就好比這牡丹王,論貴氣,天下第一,豈是那凡間花草可比?」言到此處,只見那婆子扯了半邊袖子「咯咯咯」地諂笑起來。其間,一雙綠豆眼還時不時隔空顧看謝氏反應。

這等奉承話進了謝氏的耳朵立馬湊了效,搔得她五髒六府里處處透著一股子得意,頃刻間笑得眉飛色舞,前仰後合。其間,還一個勁地朝那婆子笑罵道︰「你這老油壺,怕是被人踩了腸子連那谷道里都迸著油星兒……」

這話听著縱然粗鄙不堪,但賴嬤嬤清楚得很,在謝氏口中,這等作踐當是算是莫大的褒獎。

此刻,若腦子倘且聰明就當立刻裝瘋賣傻,陪著眼前這個女人樂得個心肝俱敞,美她個里外翻花。因此,笑來笑去她已然笑成個淚人。

二人這一番說笑,竟連那管家徐棠的到來也未曾覺察。

「稟夫人,皇後娘娘差人來府上傳旨了。」

徐棠這話,絆得謝氏那笑聲戛然而止。

只見她盡力屏住鼻腔里那副聲氣,冷冷地瞟著徐棠的腦門問道︰「所為何事?」

「這……小的全然不知,那宮差一進門便催著小人來報。」

謝氏皺著眉頭思忖道︰這會子老爺尚在北平,只剩府中兩房女眷帶著幾個小兒,到這兒來傳的什麼旨?

徐棠催促︰「夫人?……」

謝氏一臉的不耐煩︰「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叫他們先候著,說我隨後就到。」

徐棠應了諾,轉身退去。謝氏慵懶地將腕子搭在了賴嬤嬤手上,起身拉著慢悠悠的腔調說道︰「扶我回去梳洗一下……」

「是。」

話說另一頭。

此時已近正午。籟爽風清堂內,朱福抻著脖子朝堂外望了一眼檐外的日頭,眉頭里擰著一絲急切。

回目之間,只見管家徐棠引著孫氏邁著匆促的步子跨進了堂門。見了朱福,孫氏朝其施了禮,管家徐棠從中作了引薦。而那朱福端詳著孫氏的裝束和儀容卻頗為詫異。

卻說她素布絹襪素布履,素布襦裙素布衣。素布綾帶髻間繞,難辨素人之身乃是公侯妻。

朝孫氏上下打量了半晌,朱福終于遲疑開口道︰「普天皆知那魏國公聲名何等顯赫,這偌大個徐府又是何等豪門,卻不知夫人為何這般裝容?」

孫氏納頭微微一笑,回道︰「公公說笑了。妾身一介女流,平日在這府中深居淺出少見外人,無須那般貴氣。況時逢那浴佛佳節將至,妾身理應清心齋戒,抱以赤誠之心祈求佛祖護佑我大明安泰,也願我夫平安,全家和樂。竟不想這般模樣被公公見笑了。」

听得這番說辭,朱福連連點頭,忙不迭拱手道︰「哪里,哪里?夫人如此通達賢德,實讓本監敬佩不已。」

「公公謬贊了。素聞皇後娘娘雖身居後宮之首,尚處處恪守勤儉之道,時時自省母儀之風。有此師表,天下婦人豈有不效之理?」

朱福再次點頭,問道︰「恕本監寡聞,夫人如此教養,不知出身哪家閨秀?」

孫氏燦然一笑,回道︰「那已故的龍虎上將軍孫興祖正是家父。」

朱福驚詫道︰「哎呀!原來是燕山侯世安公之女呀!不愧為名門之後,失敬失敬!」

這「龍虎上將軍孫興祖」的名號果然響亮!此人早年本是朱元璋麾下一員得力戰將,身居大明王朝開國功臣之列,與徐達、常遇春等人齊名天下。洪武三年北征蒙古,戰死于三不敕川。其死後葬于北平,朱元璋曾親赴北平祭奠,並下令追謚其為「燕山侯」。

在後來的淺談中,朱福得知這孫氏家中尚有一長兄,乃是現任武德衛指揮使「孫恪」,而其身下還另有兩弟,大一點兒的名喚「孫欒」,年幼的名喚「孫升」。

殊不知,話里話外,那孫氏的牙縫里還留了半分︰除去那兩個,自個兒與二弟孫欒也就是那智聰和尚之母的身份亦如孫氏一樣,只是個下妻。

二人交談已有些時候,朱福剛對隨行的宮婢問過時辰,才听得門外傳來一聲飄忽的腔調︰「今兒個不知是哪位公公前來宣旨啊?」

那腔音還未散盡,就見謝氏在賴嬤嬤的攙扶和一眾侍婢的隨從下出現在門外。乍看那般陣容,朱福著實再吃一驚,若不是眼前還算清楚自個兒身在何處,說不準還當是撞見了皇後娘娘,稀里糊涂就跪在地上給她磕頭問安呢。

且說那謝氏,蹙金的霞帔肩上著,繡金的雀衫俱綾羅。象牙笏板月復前扣,疑似王母傍宮娥。

在朱福看來,這般架式倒也罷了,十之**還算符合一品命婦穿戴。倒是那頭上的配物晃得朱福兩眼模糊,一陣暈眩此物正是先前燕王妃帶來的那頂九龍四鳳冠。

但凡知禮多聞之人都清楚︰普天之下,配得上那副冠冕之人只有一個,那便是當今皇後。除此之外,敢戴此冠的人須有兩個異于常人之處︰一者,脖子足夠硬;二者,腦袋足夠大。細瞧那脖子撐著那腦袋和冠冕倒也算堅挺,可若看那腦袋被那鳳冠沉沉地扣到了眉頭,似乎還欠了點個頭。

見謝氏進門,孫氏隨即畏首似個受氣的丫頭似一般退至一旁。即便如此,還是招了謝氏的白眼。

這一切,都被朱福看在了眼里,于是他鼓起腔膛拱起手,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本監原以為夫人家事纏身,應不會親自來領旨了,未曾想夫人您竟是這般隆重相迎,倒也不枉本監候了這個把時辰,更不負皇後娘娘的聖恩哪……」

朱福這言外之意,連三歲小兒都能听得明白,謝氏也不例外。可這類人最大的長處就在于耳听邊鼓心不顫,眼見橫刀腰不彎。

見朱福雙手拱了半晌,謝氏一臉滿不在乎地回應︰「公公免禮吧。想我家老爺乃是堂堂魏國公,為保大明江山長年戍邊在外,身為這府中持家的女主人,總不能在禮術上辱了相公威名,也辱沒了皇上所賜的封號不是?」

朱福笑了,恭維道︰「夫人說的是呀……這女人哪,說破了天就是男人的一張臉。遇事要是跌了份兒,做爺們兒的臉上也無光不是?」言語間,朱福的目光轉向了孫氏,而孫氏則隔了三步外盯著二人的腳尖兒,靜靜地听著。

謝氏見朱福這般逢迎,便也跟著他的眼楮瞟向了孫氏,冷嘲熱諷道︰「公公這話說的在理兒,尤其像咱這般長房夫人,總不能像那些小老婆生的下妻賤妾一般,有娘生沒爺教的,盡在節兒上朝爺們兒臉上抹灰。」

話說到這種地步,算是徹底被朱福繞了進去,謝氏骨子里那點東西也跟著被抖落無遺。孫氏心里透徹,敬而遠之;朱福心中暗笑,連連附和;唯有謝氏心底沒數,自鳴得意。

「這天兒也不早了,娘娘還等著本監回去交差呢。二位夫人跪迎懿旨吧。」

听朱福這一說,謝氏在賴嬤嬤的攙扶下,率眾侍婢們紛紛跪等宣旨,孫氏則孤零零跪在了一頭。

「魏國公府謝、孫兩位夫人听旨後日四月初八,乃我大明一年一度之浴佛盛典。本宮欲備素齋,宴邀二位夫人入宮陪同本宮禮佛,以祝禱我大明江山海宴河清,君臣壽運恆昌。欽此……」朱福宣到此處,將懿旨遞向謝氏,嘴里自然拉起腔來,「調夫人,接旨吧。」

謝氏叩首道︰「謝皇後娘娘恩澤。」隨即伸手接了懿旨。

還未等她起身,朱福便開口道︰「本監公務在身,不便久留。望夫人早做準備,後日卯時整,宮中車駕將到府迎接二位夫人入宮。」說著,他轉身欲向外走去。然而,剛探出一只腳去,竟又收了回來。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對了夫人,您這冠冕倒很別致,後日入宮定然會光彩照人……」

朱福說完,自朝旁邊的孫氏看了一眼,隨即便笑吟吟地跨出門而去了。

待賴嬤嬤看時,發現謝氏頭上那鳳冠,早已因剛剛那一番叩拜而傾到了一邊。那婆子看在眼里,卻未作言語,自顧著扶起她步至前方的椅子上落了座。

謝氏坐定,抬頭似有話說,卻發現孫氏不知何時離去的,便望著堂門外,朝賴嬤嬤吩咐︰「你去瞧瞧,那賤人是不是追著那沒根兒的家伙去了?」

「是。」

……

話說這會兒朱福已跟著徐棠的引領,行到了籟爽風清堂東園的一株老桂下,正欲朝府門方向轉彎時竟被孫氏遠遠地喚住了。待行至朱福面前,孫氏將徐棠支開後,從腕上擼下一只玉鐲生生塞進了朱福手中。

朱福顧看一眼玉鐲,知是個寶貝。立馬又望著孫氏一臉不解地問道︰「夫人,您這是?……」

孫氏一臉愁容,苦苦說道︰「公公切莫誤會。妾身有一事相求,還望公公成全。」

「夫但說無妨。」

「還望公公回去後代妾身向娘娘通稟一聲,就說妾身近來身染風寒不宜入宮……」

朱福詫異道︰「這……瞧您這身子不是好好的嗎?為何?……」

孫氏眉心里深鎖的滿是無奈的愁容和無助的渴求,吞吐了半天卻欲言又止。而那朱福卻漸漸看出了其中的隱情,問道︰「夫人該不會是怕你們那大夫人?……」

這一句惹得孫氏眼含淚光,好似梨花帶雨,模樣堪憐。只聞她又支吾了片刻,低聲泣語哀求道︰「妾身也是沒法子……還望公公成全。」

朱福看得目露怒色,听得心生憤慨,又氣又憐地說道︰「想不到堂堂魏國公府上,竟也會有這等潑婦當道!真是沒王法了!可是話說回來,這畢竟是皇後娘娘的旨意,你說是身體抱恙,今兒隨行的奴才們都看得真真的。娘娘素日里心細著呢,若是她老人家問起來,只怕本監也要為此擔責的……依我看你且奉旨行事,那婆娘能把你怎麼著啊?」

「公公,妾身平生從不求人。今日之請,實屬不得已而為之。求您務必幫忙通容……」孫氏之態,已如一只受傷的兔子,看得朱福心都快碎了。

孫氏再作央求︰「公公……」

朱福忙應︰「好吧,這事我會看著辦的。可是您也得做兩手準備,萬一娘娘不信,執意要你入宮,本監也就沒法子了。」

「謝公公。」孫氏故作感恩戴德,轉而又朝院內望了一眼,見是賴婆子已打後頭來了,便故作慌亂,「有人來了,公公不便久留,妾身就此別過了。」說完,孫氏便如同驚蟬一般邁著細碎的步子離開了。

朱福立在原地,看看那般淒楚的背影,再瞧瞧手中的玉鐲,真是怒憐交織,恨喜交加,那一股子道不明的力量,頂得他不由自主地朝西堂那頭啐了一口,罵道︰「呸!什麼玩意兒!不知死活的東西。」

籟爽風清堂內。

謝氏剛飲了一口茶水,那賴嬤嬤就忙不迭地進來報告說︰「夫人,那賤貨果真追著朱內侍去了。」

「他去做甚?」

「像是在求公公幫她向娘娘回稟,說她有恙在身,明日不便入宮……」

謝氏一聲冷笑,說道︰「還算她有點兒自知之明……」

這真是︰

都聞山牆暴雨聲,

無視檐頭滴水輕。

他朝斷瓦殘垣處,

才見吹灰捻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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