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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論仁

沒錯,這確實是張昭華勉心寫出來的,她在拿到這一個題目的時候,心中就知道這一次的評判標準和高下之分了。

一般秀女看到這句話,會想到這是女四書中睦宗一章的句子,這一章的內容,是教育女子嫁到夫家之後,要敦睦親族,對待「娣姒姑姊妹」和對待「兄弟甥舅」,都要推其和睦、仁愛之道,用仁愛的心對待他們。

娣姒,妯娌相呼之名。姑,父之姊妹也。夫之姊妹,亦曰姑。女兄曰姊。女弟曰妹。一般秀女就寫到怎麼跟妯娌、姑母、小姑子甚至和婆母相處,這就是切題了。

但這個題目很大,完全可以延伸開來,而且在張昭華看來,往上面有無數升華的可能。

仁愛,這就是孔子兩千年來要推行的思想,思想什麼的太空泛,一旦和價值觀、世界觀聯系上,馬上就能上升一個檔次。

也就是說,寫完了對待親族的仁愛,把話題一轉,說一說仁愛的本源,是孔子提出來準備干什麼的,在什麼樣禮崩樂壞的情境下提出來的,又有多少仁人志士做到了孔子的仁愛。然後拉上一個大旗子,挑一個國人奉為圭臬的價值觀中庸,由仁愛做思想,奉行中庸的道理,這不就是聖人君子麼?

再往上提一個檔次,這就是個取巧的辦法了,就是把當今皇帝歌功頌德一番,說皇帝怎麼仁愛,這個太好寫了,題目不都說了麼,「仁者無不愛也」,朱元璋愛民如子,有各種好政策都是利與百姓的,那皇帝就是仁君,這不就是「內聖外王」的典範嗎!

張昭華下筆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然而寫著寫著,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法寫下去了,因為她根本不能將「仁者」和「中庸」正確而完美地掛鉤。

仁者之人,無所不愛也。每個人都愛,而且給每個人的愛都要均衡,不偏不倚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張昭華寫來寫去,發現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她想中途換掉「中庸」這個點,另尋一個出來,比如說「忠恕」,比如說「禮」、「三綱」什麼的,都比寫中庸要好,然而她沒有時間了,不夠她改換論點的。

所以張昭華絞盡腦汁寫完,看自己寫出來的這東西就像是殘次品一樣,當然不光她自己這麼認知,其他閱卷的女官們都是這麼想的。

然而其他女官只是覺得文理不通暢,說是虎頭蛇尾,不能說出具體這般別扭的原因,只有眼前這位宮正嬤嬤,能一眼看穿本質,認為張昭華是「違心」、「未竟」之言。

「回嬤嬤的話,」張昭華低頭道︰「我這破題就破錯了,仁愛與中庸掛不上邊。立意既然錯了,後面便都錯了。」

「仁愛為什麼和中庸沒關系?」宮正嬤嬤不意得到這樣一個回答,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張昭華想了想,道︰「仁愛也許可以實現,但不是用中庸的道理;中庸也許可以秉持,但不是以一顆仁愛之心。」

「道不同于萬物,德不同于陰陽,衡不同于輕重,繩不同于出入,」張昭華道︰「而不能以大中為歸。即中矣,而卒不能歷久不渝、貫始終而如一,則物俗為之累也。」

張昭華是在說,每一件事情,都要用輕重去衡量,就沒听說過有說這件事不輕不重的。這本身就是對中庸存在的辯駁。中庸本質上是一種價值觀,人人努力向往的價值觀,但是真要身體力行,就會有許多外物許多約定俗成的東西去阻撓中庸道理的實現。所以中庸也許可以一時半會地實現,但是長久下來,是絕不可能的。

「而仁愛,」張昭華絞盡腦汁地去解釋︰「怎麼說,只有仁心的存在,沒有仁愛施行的道理。」

「為什麼這麼說?」宮正嬤嬤顯然非常驚訝。

「孔子曾說,」張昭華道︰「和有喪事在身的人一起,他從來沒有吃飽過飯。這是因為孔子有一顆仁心,仁心其實很多人都有,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看到乞丐、看到生活艱難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難過,同情心就是仁心。」

「但是這句子怎麼說的,仁者無不愛仁愛,是愛所有的人,」張昭華道︰「一顆心能有多大,要愛所有的人?還要將這一顆心,平均地分出來,因為愛多一點和愛少一點,還不是真正的仁愛。」

「這樣仁愛的有,」張昭華道︰「廟里的佛爺。」

「自古有愛民如子的堯舜,」宮正嬤嬤道︰「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仁愛?」

「堯舜太遠,德行太高,我不敢說。」張昭華道︰「且以宋神宗為例,他施行新法,為天下人畫了一張大餅,這不可不謂之仁。可是後來文彥博告訴他,君是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和百姓。」

「所以從來沒有真正的仁愛,」張昭華道︰「仁愛是有偏頗的,哪怕皇帝對待百姓再好,也無法同士大夫相提並論。所以既然有偏頗,就根本不能秉持中庸。」

「你是說,」宮正嬤嬤道︰「如果有一張餅子,那麼仁愛的人必須將餅子分成均等的每一份,如果分多分少,哪怕是自己不吃,都不是仁愛。」

「對,這就是不可能的事了。」張昭華道︰「能愛所有人,也許真的有人能做到;但是愛父母和愛一個陌生人,到底還是有愛多愛少的區別,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仁愛也許可以實現,但不是用中庸的道理。」

「同樣我說,中庸也許可以秉持,但不是以一顆仁愛之心。」張昭華道︰「其實在皇上看來,官吏和百姓沒什麼區別,他任用的官吏其實就是從百姓中選出的性格和為人處世辦法不同的人罷了。」

「人,有智人、勇人、貪人、愚人之分罷了,」張昭華道︰「君主以這樣的方式去劃分百姓,讓智人去做官,讓勇人去當兵,讓貪人當了商人,讓愚人就做百姓好了。這不就是平等視之的道理麼,這就是中庸思想的下行,但是是以一顆仁愛的心去劃分的麼?這跟仁愛沒什麼干系,要是真是仁愛的話,大家都做官好了。」

宮正嬤嬤沉默了許久。

她道︰「就如你說的,仁愛也許和中庸掛不上邊。但你對仁的理解也有失偏頗。你認為天下沒有真正的仁,怎麼可能呢?難道陛下以及前代先王們的恤民及大赦之策,不是仁愛的體現麼?」

「皇帝的大赦令對所有人都有用,只除了殺人犯,」張昭華道︰「對那些犯了事的人,仁愛就沒有體現。」

「怎麼能這麼說呢,死刑犯是犯了不能饒恕的罪過,與君主無關,況且死前能見家人,這就是君主的仁慈啊。」宮正嬤嬤道。

「那這個君主就一定要反思自己了,既然是仁慈的君主,沒有不愛的人,那為什麼不能這些人不感念君主的恩德,回饋給君主的不是同等甚至加倍的愛,而是背叛呢?」這就是她心里想的,張昭華差一點就月兌口而出了,但是她話到嘴邊,還是改了。

「您說得對,其實能愛人,就算得上是仁了。」張昭華道︰「我是過于吹毛求疵,想要尋求一種沒有絲毫雜質的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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