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情,就像是頂梁柱轟然倒塌一樣,依靠女人是做不成什麼事的,這一點且看六神無主的王氏就知道了,鄭氏倒還勉力能維持,只是催促張昶趕緊套車去打听。
但這都被張昭華攔下了。
大哥張昶去了開封城能干什麼,他歷來只和村夫里婦打交道,若是去了縣衙,恐怕是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哪里能指望他打听到什麼訊息張昭華想來想去,先把這事告訴糧長,糧長跟她的想法一樣,讓他們一家暫時待在家里,他讓張賡去了開封,先去把這消息坐實了。
第三日下午張賡就帶來了消息,但是是極不好的消息。
他說張升在開封置了外宅,里頭藏了個女子,張升若不走商,就專在那里與這女子成雙捉對,朝暮取樂,如此半年,海誓山盟,說定要娶了回家這女子是個樂戶,但是是過了承應期的樂戶,按制年滿放回,若娶了回家,便能依從夫家籍貫。
如此看來也無什麼不好,雖然樂戶低賤,但若是張升不計較,家里人不嫌棄,旁人也只私下冷嘲熱諷一番,倒也無什麼妨礙。卻沒想到事情卻和王府牽扯上了,這女子並不是府縣籍下的樂戶,而是從南京撥給周王府的蓄養的私伎,這樣一來,只有周王府同意抵消籍貫,方可出戶據說放出去的時候確確實實是抵消了的,但沒想到周王府的二王子瞧上了她,便說那樂戶是私產,沒有外放的道理,打听到這李蓮兒居然被別人養了半年,登時大怒,便把手下一幫游手無賴糾集起來,不僅搶回了李蓮兒,還把包養李蓮兒的張升打了個半死不活,捉了人在王府里,不知道還受了怎樣的刑罰。
這不啻于又是一道晴天霹靂了。
周王府,那是什麼,那是皇親,跟張家過不去的是皇帝的孫子這是什麼概念,在階級制度如此森嚴的時代,那是極難讓百姓生出和皇權對抗的心的。
此時的藩王還不是明朝後世那種被養費了的模樣,而是確確實實擁有無上的權力,能「撫民、勸耕、御外侮以藩帝室」,初分封在邊塞重鎮的藩王,還有節制衛所,奉令征伐之任,甚至可以過問干預藩國內的一切大小事務,省憲都司及府縣大小官吏朔望是要排隊去王府報告治下的情況的,藩王儼然以宗室之尊,成為了中央派來地方的政治軍事代表。
周王不比他的幾個哥哥,在邊塞重鎮統兵,但是手上也有千二百人的衛隊,在河南這個封地上就是至高無上的代表張升和周王府對上,可想而知是什麼後果。
「周王倒不似秦晉齊楚幾個藩王。」糧長沉吟道︰「他施政寬平,能體恤百姓,沒听說過有什麼不法之事,想來這個二王子做的事情,他是不清楚的。你若是能求到周王面前,據實以述,以他古之君子的性格,倒極有可能會把升哥兒和這個樂戶放回來。」
「听聞周王頗好音律,」張昭華道︰「也喜愛元曲話本,這種悲歡離合的事情,比書上寫的更是真實,周王便要做那個仲裁人,玉成此事,世間最愛這種破鏡重圓的事情,周王也會因此鑄就海內聲名。」
「你看地清楚。」糧長點頭道。
「而且,此事你大哥去了沒用,」糧長道︰「你去最合適,其實你還不知,你與那周王,也有一段前因。」
張昭華大為驚訝,急忙追問。
糧長便道︰「洪武十八年時候,張廠辦了第一次鄉飲酒禮,席上有自稱周王長史的客人他其實不是長史,就是周王本人。」
張昭華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淡了,倒是把跟隨在他身邊的兩個孩子記得清楚,道︰「那兩個小孩,是周王的孩子麼哦,我想起來了,他們稱呼周王是叔父,看來是其他藩王的孩子。」
張昭華仔細回憶了一下,覺得周王確實不是張揚跋扈不通情理的人,反而此人很好說話,身上有文人的禮讓和俠士的氣質。既然有前情在,這樣一來她的把握更大了,與糧長商議了一些細節,糧長便道明日一早就把她送到縣城里,有張賡接應,一同去開封。
張昭華回去一說,家人都在猶疑,尤其是王氏,在听說她要去王府,更是死活不同意,在她看來,周王府就是個噬人的地方,進去了就難以出來。等張昭華好不容易安撫了王氏同意她去的時候,張賡告訴她周王被急召入京了。
這下他們又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于情這條路行之不通了;于理,糧長和張昭華都分析告官能贏的可能為零,不會有官吏為了一個普通百姓得罪權勢滔天的周王府的,至少在河南這個周王的封地上,是不會了。
更何況此事張升也有錯處,他狎妓,而且狎的是周王府的樂戶
狎妓沒有錯,更何況皇帝不禁止青樓行業,反而大力扶持于金陵建十六樓,以處官伎;十六樓的名字都是皇帝親自取的︰來賓,重譯,清江,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謳歌,鼓月復,輕煙,淡粉,梅妍,柳翠,南市,北市。
官伎是面向官員甚至商賈開放的,但問題是張升那個對象不是官伎,是私伎,就是把戶籍遷到王府供給王府私人娛樂的樂戶。
說白了就是敢嫖周王府的女人。
官員不會管這個樂戶是被主家放出去的這個事實,他們只會揪住張升的錯處。
「就算是我哥有錯,」張昭華氣噎滿胸︰「也是交由有司量刑處罰周王府是不能私自扣押百姓的,我哥是良民,王府是無權私自設刑處罰的,更不能處死。若是二哥有個好歹,國家不是白養了那麼多御史,是要風聞奏事的!」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在河南,就是周王一家的天下不光是扣下了張升,甚至連找去的張麒也被抓進了府中。
情勢險峻,再拖下去怕是真有不虞了。張昭華一想到父兄可能受到的折磨,就好似心如刀割一般,尤其是向縣衙遞上去的狀子石沉大海之後,張昭華就知道最可怕的來了,從府到縣的各級官吏無論官階大小,都不可能對上藩王他們也惹不起。
「事到如今,」糧長十分嚴肅道︰「你想怎麼辦?」
「河南一省,沒有能轄制周王府的,」張昭華流著眼淚,將自己的決心說了出來︰「我要上告,去京師上告。」
「您曾經說過,京師通政司門下有一紅牌,書曰‘奏事使’。」張昭華道︰「皇上定下規定,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取此牌執之,可以直入內府,各門守衛等官不敢阻當。」
「你要摘奏事使紅牌?」糧長也被驚訝到了︰「你居然要把狀子告到御前?」
「不然誰能為我張目?」張昭華道︰「孫子為非作歹,找不到老子,那就干脆找到他爺爺頭上去!皇上疼愛子孫,但天下的百姓難道不是他的子孫,我也不求他處罰周王府,只求能將我父兄平安放出就行。」
「只怕沒那麼容易。」糧長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