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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歸去來兮

安靈芝就這麼大睜著眼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

她很想睜開眼的。

她很想看看那個人的臉,十多年不見,他現在是什麼模樣?

樓鄯王宮被叛軍攻破,後宮中哀聲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群銀甲蠻兵圍住,他們眼中閃著野獸一般的綠光!

「這是大周送來和親的女人!」有人認出她來,驚喜狂吼。

這讓那群人更加激動。

那領頭之人制住她雙手,將她壓在地上,衣衫在眾人面前寸寸撕裂…

她掙扎著,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處,月兌手將毒藥丸塞進口中。

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臉上之時,他的頭沒了。

血汩汩噴涌而出,濺到她身上,腥臭撲鼻。

她忘了驚駭,呆呆看著早她一步死了的無頭之樁撲通倒下。

有救兵?

可惜來不及了,她眼前漸漸模糊,卻恍惚間被擁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中。

她听見他在喊︰「靈芝!」

她被黑暗席卷,可他懷中的氣息飄入她鼻端,她便知道了他是誰!

她剛想要開口,「無……」

無跡哥哥!

可一張嘴,滾滾腥咸的熱流涌出來。

她用盡全力抬起一線眼簾,只看見那人素白衣衫沾上大片的血,似最艷的花。

無跡哥哥,我想再看看你!

可她再撐不住,重新沒入黑暗,一切喧囂都漸漸遠去。

無跡哥哥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里,在這樓鄯國的深宮中?

她就這麼帶著遺憾和困惑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就這麼死了嗎?

服下斷腸草汁萃取的藥丸,必死無疑!

可為什麼又真的睜開眼了?

為什麼看見的卻是這里?!

雪洞一樣的房間,除了一張罩著紫棠色暗石榴紋帷帳的梨木架子床,空余四壁。

她記得這里,這是安家剛搬來京城的時候她住的房間。

帳頂上有一小灘變成深紫色的污漬,她那時睡前不知盯著看過多少次,不停地想,這是怎麼弄髒的?

老鼠踩過的腳印?丫環拍死的蚊子?還是,什麼時候發生過濺血的凶事?

那時她剛剛十二歲,想到最後一個念頭,還會有些害怕,慌忙閉上眼將臉蓋進被子里。

這帳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沒換過。

怎麼會再來到這里?

死前的一切還歷歷在目,讓她渾身顫栗不已,她拼命咬緊下唇,才讓自己靜下來。

疼啊!應該不是做夢!

她不敢動,就這麼躺著,不敢閉眼,就這麼睜著。

她希望這不是夢,希望自己,就是現在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安家三姑娘,安靈芝。

掛在門口的風燈紅燭燃盡,漸漸暗了下去,搖曳的燭影掃過牆角,最後一絲光亮收向門縫,屋內陷入一片寂黑,這是黎明前最後的夜。

雨還沒停。

靈芝靜靜地听著。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內青草的聲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著如意紋瓦當垂下來的雨線兒,打在青苔石階上的聲音;

間或一陣嘩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葉上匯成小溪流,壓彎闊葉,滑落到芭蕉樹下那只殘缸里的聲音。

隨著雨聲漸稀,屋內透進一線朦朦朧朧地青光。

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層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禮部尚書入了閣的安大老爺置下的,挨著永定門,坐落在琉璃井胡同里,和安大老爺的尚書府打通,佔了大半個胡同。

剛搬進來時,這院落上掛著一張舊牌匾,頭一個字掉了漆,後頭隱約可見「晚庭」兩個字。

「就叫晚庭吧。」父親隨意地說。

就像對她那麼隨意。

沒人有意見。

管他也許是楓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對那時的靈芝來說,重要的是吃飽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環婆子的欺負。

等等,如果這是她十二歲那年,剛搬到北京城,又住在這里,說明!

她腦子里突地一跳︰說明姨娘還活著!

她蹭地從床上跳下來,雙腳踏在地上,實實的,一點不虛,忽覺得心跳得厲害,又停下來。

這不是夢吧?不會是夢吧?

許是听到動靜,耳房的棉布簾掀開,一個小腦袋探進來道︰「姑娘醒啦?」

靈芝怔怔地站著,借著鴉青色的天光,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個隨著她去樓鄯和親的小令!

這是小時候的小令,細軟的發絲,細眉長眼,單薄的身子極瘦,穿什麼都晃晃蕩蕩像兜著風。

她忍不住撲了過去,緊緊把小令摟在懷中,哭了起來︰「小令!我們又回來了!」

「啊?」小令剛醒,人還有些迷迷糊糊地︰「姑娘做噩夢了麼?我娘說,做了噩夢的人,得把魂給喊回來。要不,我給你喊喊?」

小令見靈芝沒有回答,便悄聲在她耳邊碎碎念著︰「三姑娘,回來吧!三姑娘,回來吧!」

靈芝听著她稚女敕又一本正經地聲音,心頭酸澀無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來了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比她矮了半個頭的小令,咬了咬唇帶著淚笑道︰「我真的回來了?」

小令以為喊魂起了作用,高興地點點頭︰「回來了!姑娘,別怕!」

靈芝用力點點頭,直接問︰「今日是哪年哪日?」

小令只當姑娘真睡迷糊了,擔心道︰「姑娘你沒事吧?今兒個是宣德元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來,昨兒個睡前你還說,讓我早點叫你起床,你好候著雅姑娘。」

九月初六!

靈芝腦子嗡地一下,在她夢中,九月初六是個最難忘的日子!

那日,養著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盡!

為何會回到這日?

「姨娘呢?」她忙問道。

「還在睡覺吧。」小令看了看剛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靈芝從她住的東廂房出來,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間躺在床上腦中描摹的樣子重疊起來。

青石甬道蜿蜒開去,將院子分成四坪,長久失了打理,幾叢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牆角一溜冬青都高,圍著攀滿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樹下。

東邊,她住的廂房檐廊外,便是那黃了葉子已是半頹的芭蕉樹,似一個垂暮老人,耷著腦袋撐在那口破舊大魚缸上。

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來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簾卷處披翠影」的景致,將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卻忘了南橘北枳,倒給她留了一地殘葉。

她們本來是被安排住在攬翠園的。

臨上京時,已故安二老太爺之子,安家三老爺安懷樟,說服了大伯母嚴氏,帶著一家子一起上京來。

于是攬翠園讓給了安三老爺一家四口,靈芝和王氏則被安排到這還沒來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靈芝來到正房的時候,王氏還沒醒。

她叫住了準備喚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帳前,隔著一層薄薄綃紗,看著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間的帳子本是王氏這屋的,秋剛起,王氏怕夜間仍有蚊蟲叮咬,執意將自己房間的帳子卸下來,掛到靈芝房去,自己則只留了薄薄一層綃紗。

王氏總是這樣,雖不能為她在安家爭取到更多東西,卻總會把所有的最好的給她。

一個嫡女,母不喜,一個妾室,夫不顧,都似被安府遺棄之人。

靈芝想到往事種種,眼楮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王氏似有覺察,動了動,睜開眼楮,待凝神看清了身著單衣立在床旁的靈芝,唬了一跳,忙坐起來,手探出帳子將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這麼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凍壞了可怎麼辦?」

王氏給靈芝裹進被子里,又用手不停搓著她冰涼的小手,一眼看見她滲血的下唇,心疼又嗔怪︰「可是做噩夢了?要不今晚上姨娘這兒睡來。」

靈芝抿著唇點點頭,像小時候那樣,將頭探進她懷里,似貓兒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記憶,是夢嗎?

王氏屋中從不點香,她懷中是帶著微暖的汗氣與女人最溫柔的氣息,是讓靈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攏了攏靈芝一頭黑鴉鴉的散發,帶著寵溺笑著︰「可還像個小女娃一般,再過兩年就是該說親的大姑娘了。」

靈芝輕輕地「唔」了一聲,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淚,不讓王氏覺察到自己的異樣。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覺了?」

王氏攬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輕拍著︰「傻丫頭,姨娘陪著你,你再眯會兒。」

靈芝依然趴在王氏懷里,賴著不肯起,看起來像是撒嬌,心中卻琢磨著夢中的事。

不管那些記憶是不是夢,靈芝有一點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小女孩的心思。

不過一夜沒睡,那熟悉的香味讓她格外安心,竟真的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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