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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下了幾周的雨後,盧士特冬天最寒冷的一段日子, 終于過去了。

春天萌了一個小小的芽兒。

海水不復冬日的渾濁, 漸漸回清了, 汪汪的藍。風和日麗時, 雪白的浪花尖上跳躍金光。

碼頭一如既往的熱鬧非凡。

打赤腳,光著上半身的裝卸工、裹著頭巾的水手等都圍在一起,時不時發出喝彩聲。

身上只披了一條廉價黃麻布,權作皇袍的女演員,演著粗糙的《鐵王座》新婚訴情這一段, 沖周圍的觀眾拋了個媚眼,粗糙的臉蛋上, 低劣的脂粉簌簌地往下掉, 對著對面那個老得臉上皮都下垂的男演員,扯著嗓子喊︰

「啊, 俊男少女訂良緣,真情無限在今朝。

持弓的美少年, 復仇之神的安琪兒, 我的夫婿!千難萬險在前方,殺機重重緊相隨。不若洞房花燭今朝夜, 從此後、夫唱婦隨在他鄉, 皇權富貴任你享!」

一面對唱, 一面緊緊地貼了過去。

演的火熱之際, 人們的熱情越來越高, 尤其是手里有更多閑錢的水手, 在演員舞過附近的時候,就拼命將手里的銅幣往女演員的胸前塞。

身上髒兮兮的小孩討巧地喊著︰「謝賞——」靈巧得像耗子似的穿梭在人群里,飛快地將地上掉落的銅幣撿起來。

還有一些領口更低,穿著更暴露的女人,涂了個大紅唇,也在舞劇邊笑嘻嘻地看著,時不時拉扯幾個看得開始喘粗氣的水手、小商人。

有一些腰身和水桶差不多粗細,胳膊比男人還有力的婦女,頭上也包著花布。她們倒不看這樣的舞劇,只是鄙夷的白眼遠遠一翻,沿著港口滿是泥垢堆了一層,臭烘烘的大街叫賣物美價廉的水果蔬菜。

遠處,哥特風格的尖頂教堂里,一列列黑袍教士目不斜視地走出來了,一臉禁欲地穿過街道。

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子躡手躡腳跟在他們後面,學他們裝作禁欲,眼珠子卻一直往舞劇那瞟的樣子,笑得七倒八歪。

烏七八糟,但是生氣勃勃。

黛玉在馬車上透過窗子看見這一幕,略略有些出神。

她看到這座城市,在略帶咸腥的海風里,在那種生機盎然里,總是會想起她的「自由之都」,想起滿城的紅棉花。

但是,那淒風苦雨里,一雙在教堂的神像前晃蕩的小腳,在這生氣勃勃里,卻又總是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架——!」

忽然街道上響起一聲暴喝︰「讓開!」

一道白影一竄而過,踢倒了大嬸的蔬果,驚飛了翩躚的舞女,嚇退了水手和工人,那小孩子手里的銅錢掉了一地,他尖著嗓子,不許人們去撿。

馬車驚險地別開,黛玉險些一頭撞在車壁上。

車夫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好不容易停穩了馬車,連忙回頭看她︰「小姐,您沒事吧?」

黛玉驚魂未定,只見了一道絕塵而去的背影,似乎是一個衣衫華麗的騎士,騎著一匹白馬飛馳而過。

她定了定神︰「沒事。你趕緊駕車吧。」

因在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等到沙龍的時候,已經遲了。

幾個文士已經伸長脖子等她很久了。

「抱歉,我來遲了。」她下了馬車,表示歉意。

肯特先生親自站在門口引她進門,笑得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安娜女士哪里的話!您肯來,已經叫我們的男士們受寵若驚了。快請進!」

繼《錯姻緣》火爆得一塌糊涂之後,安娜小姐的新作《鐵王座》直接被帶去了一份往波拿,在波拿與阿巴特同時上演。

波拿的消息,他們還不知道,但是在阿巴特,《鐵王座》上映之後,庫克紳士劇院每天的場次都是爆滿的,一出戲甚至被吵到了三金一場!

這可不是在波拿的皇家劇院,而是在阿巴特的一所紳士劇院!

阿巴特的開明上層人士,爭先恐後邀請到安娜小姐出席自己的宴會、舞會、沙龍。以此為殊榮。

只可惜這位年紀輕輕,便傳奇般站到了阿巴特戲劇界頂尖位置的女士,一向深居簡出,凡俗難覓一芳容。

如果不是自家那愛闖禍的幼稚佷兒,如果不是他一向立場鮮明支持安娜小姐總之,他請到了。

避開肯特先生仿佛看什麼尊神似的眼神,生得清麗絕倫,別有東方風流之美的黑發女士,從容地在他的介紹下和一圈神色驚艷混著火熱的阿巴特文人見禮,掃了一遍,微微一忡怔︰「肯特先生,歐內斯特他?」

「噢,外甥他回大學去了。」肯特先生捋了捋小胡子,不太自在,「這臭小子總是惹禍,咳,我是說,他總喜歡亂摻和一些事,我打發他回他學校去了。」

林黛玉愣了一愣,才想起,雖則泰西之地,包括盧士特沒有科舉,卻有中學、文法學校、大學等學堂。有錢人家的男孩子也大多是要上學的。

「安娜女士找他有什麼事嗎?我這就修書一封他走前還總是提起您呢!」肯特先生略略有點兒激動,笑得一臉慈愛。

恐怕肯特先生是誤會了什麼。黛玉不好再說下去,便道︰「只是為了一樁兒小事,不要緊。不勞煩您了。」

等應酬完一輪對《鐵王座》的熱情評贊之後,她便在文人們的極力挽留中告辭了,回到第八區那幢巴洛克風格的老房子時,行禮都已經打包好了。

伏蓋小姐這些日子來,頭一次消去了隱隱的蔑視,站在行禮前,擦著眼淚。

熱朗夫人則破天荒地徹底打開了陳舊的大門,讓陽光照進這樁老得里外都發霉的老房子,她則咳嗽著依在門口,有點兒怔怔的。

黛玉走上去,毫無芥蒂地張開雙手,擁抱了一下伏蓋小姐,又親吻了一下熱朗夫人的臉頰。

「再見,女士們。我永遠感激你們。」

「你好孩子你不必走」熱朗夫人有點兒局促,被她一親,便不自覺忘懷了此前所有的心緒,月兌口叫了她。

雖然這個東方來的女孩子不太知道規矩,也很有些出格。但是,她真的很喜歡這孩子

伏蓋小姐也有點兒眼巴巴的地望著她。

黛玉的心一下子軟了。

「我知道。」她輕輕地拍了拍熱朗夫人的背,隨後放開了。

她知道,她們都是愛她的。即使她們愛她的方式不對,即使她們受著某種令人窒息的思想禁錮。

「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馬夫和雇來的使女,將行李一件件搬上馬車。熱朗夫人捂著嘴,漸漸流下了眼淚。

「安娜小姐!安娜小姐!」院子外卻忽然響起激烈的拍門聲,叫著她的名字。

庫克爵士的管家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喘著粗氣︰「您等一等,等一等」

「請庫克爵士不必再說了。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林黛玉說。

隨著前些日子,《鐵王座》的上映,她的名聲在阿巴特如日中天,達到了極點。可謂名利雙收。

但是,她的心情,卻也已經低落到了極點。

「我目前積攢的金錢已經足夠滿足一時的需求了。至于那多出的分成,留給庫克爵士吧。當做感謝他的知遇之恩。」

她始終記得自己是為何飄洋渡海而來。

她不是尋求安穩的雀鳥,不為異國的金錢名利。

瑪佩爾死去的那個晚上,她輾轉難眠。反復想起自己的故國,故人︰

如果他鄉類故鄉,那我千里萬里渡海而來,又有什麼意義?

既然已經攢下了足夠的金錢,她在克雷夢特和歐內斯特的幫助下,大部分存入了銀行,又另雇了幾位可靠的侍女僕人,便動身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阿巴特,在盧士特到處轉一轉,看一看她不遠萬里而來的泰西,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下定決心之前,她已經同庫克爵士談過了。

庫克爵士十分不舍,卻最終只是摩挲著手杖嘆氣︰「唉,之前,已經有好幾撥外省人,來請您去那更好的劇院了。我出于自己的自私,大部分隱匿了下來。只是,小小的海港,終究停不下神話中的羽族巨人。我們這里實在是虧待了您的才華。」

他向她的決定表示了理解。

想到自登岸以來,阿巴特這座城市中遇到的,見到的,林林總總的各色人,想起晦暗風雨里的鮮花,想起陰森森的黑袍教士,又想起那些對孤獨無依的她伸出一線援手的人們,想起生氣勃勃的街頭。

她千種情緒混雜一塊,想嘆息,最後卻奇異地生出了一點兒溫情。她叫侍女取出了一沓稿子︰「這是我為了阿巴特這座城市而寫的劇本,這出戲,我全都送給您。但是請您盡量低價出售,我希望阿巴特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算是我送給這座城市的最後一點兒禮物。

送給這座,迎接了一無所有的她的城市。

「不不是」管家急得不行,總算平復了一點兒喘息,連比帶劃︰「您,您,老爺說,您快點」

「快點什麼?」一道陌生的男聲插了進來。

最後一個「跑」字還沒吐出,管家霎時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聲也出不來了。

院子門口,一位衣著華麗的貴族騎士,緩緩地牽著一匹白馬上,步了出來,帶著敬意和一點兒不忍,伸出一張告示︰

「奉陛下之命,來自東方的安娜小姐,您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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