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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敵十。

地上落下了十數倍的敵人的尸體。

在這個小小的據點, 朝廷那群酒囊飯袋, 在此丟盔棄甲, 近萬的隊伍楞是不敢再前進一步。

管這關口, 叫「鬼門關」。

「好笑不好笑,先是謠傳咱們有幾百人, 現在傳我們有幾千人。我琢磨啊,等過一會, 就傳咱們有幾萬人了!」

說著,這個自由軍軍服破了一半的青年齜牙咧嘴地笑,虛弱地道︰

「蘭花兒,你又唱錯了。」

岑建德——他的藝名叫「岑蘭花」。梨園里的票友起的。他不喜歡這名字,俗不可耐。

這些粗野的、不懂欣賞的窮鬼,從前只在港口扛大包的, 知道個屁!

「閉上你的狗嘴!」

岑建德翻了一個大白眼。他也粗魯地——真叫人悲哀, 他也學會這些粗話了!

他也粗魯地扳著窮鬼的手臂, 對著這個折了胳膊還能調侃的罵道︰「老子唱給你听, 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哪怕全是錯詞, 也是賞你的!」

等對方沉浸在唱腔里了,隨著一聲慘叫, 他才報復性地惡意一笑︰「好了,包好了。」幸好當年潛入梨園學藝, 為練功摔下來, 不知道月兌臼多少次, 都是自己悄悄問老人學了,給自己治好的。

他平生穿金戴銀,養在綺羅叢中,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頭,全在梨園行當了。

學到的東西,也全在這苦頭里了。

幸虧。他這麼想著,擦去臉上的血,舌忝了舌忝,抹在唇上,純當做抹妝。剛想咿呀一聲,卻喉嚨嘶啞——他這幾天下來,給受重傷的戰友,唱了太多,已經損害了以往視之若命的嗓子了。

他便冷哼一聲,沙啞著嗓子,問那個同伴,「姓林……林大帥,說要堅守到城東門全部撤離為止,我們打了這麼多天了,從幾千人,到幾百人,現在,就剩這麼些了。你說,他們到底走完了沒有?」

他那個庸俗的爹呢,在西線應該也走了吧?

可是同伴大概太累了,半天沒有回答。

遠處忽然火光起。

「起來模槍了。」他踢了一踢那半天沒有嚎叫的同伴。

「喂!」他連叫了幾聲,忽然覺得不對,蹲下一模索,仔細一看,全身的血都涼到了頭頂。

他的戰友,原先笑嘻嘻地說,自己的胳膊月兌臼了,要他醫治。可是,他傷的更嚴重的,明明是下月復和腿部,腰上破了一個大口子,腸子都露出來了半截。而身邊的糧食、繃帶,一點兒也沒有動過。

無論他怎麼搖,都一動不動了。

而這壕溝里,白天就浸了太多的血,血腥味,重到,連岑建德這樣聞慣了各種名貴香料,能聞味識人的,都麻木了鼻子,再也聞不到了……

這個窮鬼……這個……之前是強撐著的嗎……

片刻前,壕溝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還是溫熱的。活著的。

他就叫自己給他包扎,死皮賴臉叫自己給他唱戲……

岑建德對著這具腸穿肚爛的尸體,竟然開始出神。

半晌,他回過神來,忽然嘲笑地想︰恐怕他那老爹,都想不到,他兒子,竟然還能在一堆尸體里若無其事走神的時候。

他無言地伸出手,合上了那雙眼。站了起來。望著越來越近,越來越長,似乎無窮無盡的山下的朝廷的隊伍。

殺盡了一波,還有一波,耗到了這一關,只剩了他們兩個還在守著。

現在,只剩他一個了。

而身後,也只有一個廣州城。

我們盡力了。姓林的,接下去看你的了。

如果你面對朝廷數萬大軍,卻還能安全帶著西線的百姓撤離。

便也不枉,我這些天,叫了你這麼多聲「林大帥」。

心神一放,昏昏沉沉的極度疲憊感便上來了。

他便松松往後一靠在壕溝的牆上,借著清冷的月光,凝視著月下眼前漸漸安靜下來的一片清秀河山。無聲地蠕動嘴唇︰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在夕陽下,接近金紅的火焰熊熊燃燒。

「跟我沖!」

林若山騎在馬上,手中紅旗一揮,沖在最顯眼處。

主帥不顧年高,身先士卒,不畏死。

身後自由軍的將士望紅旗,如望神指,形成了一柄利劍,更加悍不畏死。

紅旗所指之處,朝廷的兵勇,雖然殺人如麻,卻一貫是殺最多的是放下武器,手無寸鐵的平民和俘虜,在戰場上硬對硬殺的倒是不多。

見自由軍英勇若此,一個尸首倒下,另一個立刻踩著同伴的尸首沖了上來。被砍斷左手,還用右手廝打。

沒了雙腿,便拖著腸子,纏住他們的雙腳,何以悍勇至此!

不少老兵剎那似乎回到了當年和短發賊最精銳的士兵面對面的恐懼——那不光是來自武器精良,訓練有素的敵人的恐懼,更是面對有信念者,和自身只想苟活的恐懼。

便觸之即逃。

人數是自由軍幾倍的官軍,竟然一時被自由軍的氣勢沖倒,竟不敢再前,紛紛後逃。督戰怎麼聲嘶力竭地殺逃兵也無法阻止兵敗如山。

隔著赤焰,新被征兆入官軍隊伍的二狗子為之膽寒。

這些人不是人!

如果是人,為什麼甚至能不顧火油舌忝起的烈焰,而奮不顧身繼續撲過來?

如果是人,為什麼被射成了刺蝟,還能再爬起砍他同伴的頭?

听到鳴金收兵的聲音,使了吃女乃的勁頭,總算把腳上那鐵一樣握著的手腕齊根砍下,二狗子屁滾尿流地奔向大營——近乎潰逃。

一路踩過無數殘破而衣甲luo/露的尸體,有男人的,女人的——廣州的工商賊子無論男女,都實在悍勇——二狗子這樣見了白胳膊都要意yin的,見了女賊,都只有膽寒的份,起不了半點歪心。

戰場上,像他這樣的殘兵大約千余人都在不斷地涌向後方。

眼見大隊近了,逃月兌有望,卻從山崗、樹林、屋角等處忽然又涌出一股百來的自由軍,疾沖而來,突襲包剿,二狗子的狂喜戛然而止——為首的男人一聲令下,一輪火/槍齊射,他和他剩余的同伴,也變作了尸山里的冷冰冰一員,死不瞑目。

將朝廷殘兵盡剿,廣州附近的這處山地險地,總算再次被奪了回來。

山燒禿了,戰場上的火焰也終于燃盡了一切可燃的,漸漸熄滅了。

自由軍卻沒有半點笑意。

山風吹來,他們的臉上沾滿了焦黑的飛灰,和著血跡。

這是什麼灰,這也許是同伴染血的衣裳化作的飛灰。也許是敵人和親人交纏在一起的骨灰。

其中一個年輕的女兵,年不過十六歲的,撈了一把空中的飛灰。忽然跪地慟哭。

焦黑的一團團死纏在在一起的黑炭里,分不清誰是誰。

沒有衣冠冢,沒有墓碑,他們會被統一運回,一起安葬。

只有空中飛舞的這些點點灰燼。

那女孩兀自哀傷,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背後,被人拍了一拍,那是個溫潤的男人聲音︰

「起來,是我們贏了。」

年輕的女孩子猛然驚醒︰「可是!他,他們……」聲音漸低,「我們剛在軍中成婚一日,他便永遠在這里了……」

那個男人蹲下,拍了拍女孩子的頭,像拍自己家的晚輩︰

「他們不是永遠在這里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逐字逐句︰

「他們,是永遠在這里了。長隨我們左右。」說著那聲音驟然嚴厲︰「還是說,你怕了?」

女孩不堪這侮辱,便立即憤怒地抬起頭。卻看見了這個男人的的臉。

這是一張曾經遠遠看過,卻早已不再年輕的臉。

他們,她們的主帥,林若山。

作為主帥,相比較起自己,林若山卻顯得更狼狽。

他曾經儒雅的面容,胡須,與頭發,被血污糾結在一起,污血從頭上流了下來,身上處處是刀痕,箭傷。

一條腿甚至有些跛——之前沖在最前面,難免被吸引了最多的武力,朝廷的兵匪就對著他的馬腳砍,使他不得不從馬上滾了下來。

而女孩作為隊伍最年輕的年輕人之一,一直被掩護在後方。

近處看到他的狼狽,女孩受到了震撼,一時囁嚅著嘴唇,原來要辯駁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她想到,大帥他,他早已五十多歲了啊。

可是,他沖的最前面,殺的敵人最多。

盡全力掩護身後的年輕人。

面對她的無言,林若山卻又再次溫和下來——對著自由軍這些年輕人,他總是溫和的時候多︰「這地方危險,朝廷隨時能重整旗鼓,再派人來沖鋒!我們必須走了。你如果害怕,跟著百姓一起走——」

「我不害怕。「女孩擦干眼淚,忽然打斷了他,「他在這里。您在這里,大家都在這里。」

林若山道︰「那便立刻站起來!我們人數不多了。現在是奪回來了,但是很快,朝廷就會再派軍隊過來。終歸是守不住了。保存力量優先!服從安排,立刻帶上城西百姓,趁此處朝廷殘軍盡被剿滅,野地空曠的時候,先行撤離!你戰死的新婚丈夫,流盡了熱血,還有東線的戰士,更是血戰至全軍覆沒,沒有讓一個人跨過防線!你難道要讓他們的血白流嗎?」

女孩便咬著牙齒站起來,緊緊攥著那捧灰。

灰是攥不住地,從指縫間流走了。她胡亂地把灰抹在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說了聲︰「是,大帥!」

林若山看著她的背影,笑了。背後自由軍的戰士,雖然疲憊,卻氣勢如虹,繼續有條不紊地在強敵面前,進行下一步準備。

……

「大帥!前線一路退守,最近的一道線,已退到了廣州城外……」

自由軍的探子緊急來報。

廣州城內,十幾日來,已家家有白幡。

林若山剛剛從前線回來,臉上滿是疲倦——他畢竟已經五十多歲,身上的盔甲滿是血痕。伸手阻止了探子繼續說下去︰「我都親眼看到了。」

拿起身邊最後一道令牌︰「叫城內的自由軍部眾,跟我開拔,前去接應前線退守來的將士。叫船工部,立刻把廣州所有的,沒有拉出去打仗的船只,全都集中安排起來。剩下的將士,在港口,安排廣州城剩下的老弱婦孺,分批次,依次都上船吧。」

然後——林若山甚至帶著點笑意,「然後,我們留點禮物給我的這位姻親。」

廣州城已經空蕩蕩的了。

剩下的最後一點沒來得及撤走的人口,被安排走水路。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搗亂,沒有人插隊。

除了不懂事的嬰兒,也沒有人哭。

年輕的,讓年老的。

健全的,讓給體弱的。

男子,讓給女子。

人們只是依次沉默著上船。似乎一霎那,廣州變作了一個死寂的啞巴。天地間是黑白的。

人們有序得近乎機械。

即使平民百姓絕大多數傾城而出,被自由軍安排撤走了,可廣州剩下的那點人口,依舊不是一時半會排得完的。

「快!快!」

即使人們都十分配合,爆炸聲,喊殺聲,仍舊開始隱隱綽綽——戰場,恐怕已經進了廣州城內。

正這時,忽聞馬蹄聲、火炮聲,槍聲,沖鋒陷陣的吶喊聲。渺渺。隆隆,轟轟。爆炸聲,伴著硝煙的味道,近到了極點。

港口不遠處的商鋪、房屋、教堂,都陷入了一片火海。

廣州人愛好配早茶的滿城的鮮花,被火舌一舌忝,全都焦黑了。

這座氣息奇異,新舊並存的自由之都,濃煙滾滾,全都沒在了沖天的火焰中。

半片天空,被火焰照耀得通紅一片。

但這沖天的火焰里,似乎近在咫尺的朝廷軍隊,卻遲遲沒有追來——人群終于全部上船了。

只剩下了一艘大船沒有開動。這是留給剩下的自由軍的。

已經航離港口的船,甲板上站滿了老人,小孩子。

他們望著沖天的火焰,似乎終于從麻木中反應過來了——一致認為剩下的自由軍不幸了,便痛哭失聲。

留守的軍官卻忽有所感,抬頭一看,遠處那支疲憊的隊伍,幾千人去,還是幾千人回來,似乎毫無損傷。

領頭的,正是林大帥!

他喜出望外,追了過去。便見林若山示意︰「人都走光了?」

「具已開船!還有一艘正在待命!」軍官激動地稟告。

「全員,隨我立刻上船!」林若山毫不猶豫。

「是!但是,大帥,火中是不是還有我們的人?」

林若山丟下一句話,輕描淡寫︰「不必了,沒有我們的人了。因為火就是我們放的。」

那軍官不禁失聲道︰「什麼,火是我們放的?」

卻也來不及等他多問了,等一路退到港口,林若山便安排自由軍將士皆輕裝上陣,準備登船。

正這片刻功夫,卻不待自由軍士兵都上船,便听那邊人黑煙濃雲中,不斷地嗆著氣,馬蹄聲,砍打喊殺聲,甚至還有一尊尊的——似乎是火/炮,那邊沖來的,透過黑煙火焰,隱隱可見一面旗幟,不同于自由軍的紅旗,那是一面繡著龍的——朝廷官軍的旗幟。

前面的被黑煙嗆死了,被火燒死了,就有後面的人拿著沙土撒著,拿著水潑著,似乎完全不在意士兵性命地,驅使著一批批士兵踏過前面同伴的尸首,繼續逼來。在火中留下了一大批官軍的尸骸。

那些隱隱綽綽的人影,無邊無際,似乎從廣州的每一個地方涌出來,一步步進逼,把自由軍所在的港口圍成了一個缺了一小口的鐵桶。

「投降——」

「投降——」

那邊有人齊聲吼著。

馬匹漸漸讓出了一個騎在馬上,披著半邊被燒焦的大紅披風,臉色陰沉至極的中年騎士。

面對化作廢墟的空蕩蕩的廣州,面對那燃燒著的沖天火焰,面對著無邊無際的敵人,自由軍戰士們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的意外,也沒有驚慌。

只有決然——那不是面對絕境的決然,而是早已預料的決然。

林若山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輸了。王子騰。」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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