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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烈女祠(三)

外面雨瀾瀾,樓中暖融融。

幔布低垂,茶桌條條。迎來送往閑雜人。

高台掛燈,戲臉張張。古往今來粉墨客。

「萬里尋君君不見,西風偏送梧桐雨——」水袖一甩,唱到這里的時候,少年花旦登場了,臉一半蒙在了陰影中。

台下轟然叫好聲,還間雜些污言穢語。

台上滿面脂粉、一身戲裝的人卻不為所動,繼續張口唱念作打。

他唱腔清揚,眼神溢滿憂痛。

似乎真是戲里那個萬里尋夫的苦命女子。

楊柳折腰,流雲甩袖。

萬里煙雲拂眼過,魂魄幽幽關山渡,到了郎跟前,一心悲,二神駭,三望已斷腸。

不意寒衣送到郎君死,長城俯臥掩白骨,從此何處慰孤魂。

漸漸地,台下之前還有的嗑瓜子聲、聊天聲、飲茶吃點心的聲音,也都慢慢沒有了。

只有台上花旦的唱聲盤旋在整個戲樓之內。

戲假情真。一位嬌娥不幸的人生,在這一刻。完全被回溯重現在了戲台之上。

這出戲結束的時候,幕布垂下,少年花旦到後台的時候,被戲班主攔下。

戲班主滿臉堆笑,老臉上的褶皺都擠做了一堆︰「月官啊,多謝你來救場。你看,好歹相處幾天,祝大爺說」

花旦甩了甩衣袖,甩掉一點簌簌落下的粉。脂濃粉艷而不掩清雋的面容上,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不好。我不喜歡。」

因為這聲調太溫柔,太天真,戲班主雖然听在耳里是拒絕,听在心里卻賽欲拒還迎。他放松了一點,花旦示意他先讓開的時候,就無意識往旁邊讓了讓路。

擦肩而過的剎那,忽然天翻地覆,戲班主猛然感覺臉摔在了地上,一陣劇痛。

花旦把最外面的戲服一扯,一丟,起腿,狠狠蹬倒了戲班主,嘿了一聲︰「我不喜歡。」

這次的聲調就沒那麼溫柔了。

旁邊吹拉彈唱的幾個琴師鼓手驚呆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邊亂哄哄要去扶戲班主,一邊喊人,一邊要去追,少年花旦卻卷著水袖,早就跑得不見影子了。

外面還在下淅淅瀝瀝的雨,戲台後面不遠處,就是一處外院的廂房。離廚房不遠。

戲班子的成員大抵居住這里。

月官臉上的妝被雨水淋得東一道,西一道,一邊跑,一邊在雨里,一邊就使力丟下那些行頭、剝下一層又一層的戲裝,任由這些價值不俗的行頭,委頓在渾濁骯髒的水窪里。

幸而現在祝家的人大多在看戲,沒有人反應過來。

月官跑到廚房邊上,身上只剩幾件普通的衣裳,渾身被淋得濕透,顏料粉墨順著面頰流了一身,狼狽極了。

他模模餓了幾天的肚腸,狠狠心,正待進到廚房,模幾個饅頭就離開,忽然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以為是有人在里面,不由一驚,不自覺問了一句︰「誰!」,自覺失言,卻也已經來不及避開。

余光一看,卻不是廚子,而是一個披麻戴孝,全身皂衣的女孩子,梳的是婦人鬢,手里舉著一個雞腿,半個饅頭。

兩個人頓時都僵在了那。

半晌,對面的女孩子干巴巴說了一句︰「噢,你也餓了嗎?」

月官抹了一把臉︰「嗯。你也是?」

祝家大爺看上的那個戲子跑了。

閑人們都說,原是請來送靈的戲班子的台柱病倒了,才從外面野路子請了一位臨時來救場。不意連唱三天,艷驚四座,技高凡俗,看直了一干紈褲子弟、昏庸公子。

祝家的大爺,偷偷就出了價錢,使喚那戲班主,去把這個戲子買來作弄。

雖系家中有喪事間,這樣不合適。但第一,只是玩弄個戲子,也不是什麼大事,上上下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不料,人居然跑了。問遍外面的戲班子,都說這個戲子叫做月官,是個掛單獨個的,經常來救救場,串串戲,野戲班子都不多待,似乎總是在鄉里田頭跑。

因來路系不明,又十分機警,有人想要捉住賣掉,都不能成功。

最後氣得祝家大爺只有捶胸頓足。

「你原來好像不叫月官,。」六少女乃女乃啃了一口他遞過來的窩窩頭,打量他一眼︰「也沒現在這麼黑。」

「但是也不叫明官。」

「那你到底叫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三歲的時候,被賣到戲班子的時候,娘叫我‘出雲兒」。後來嘛,有時候別人叫我明官,有時候叫月官。有時候也奇奇怪怪的叫一些別的名字。」

六少女乃女乃慢吞吞地咽下窩窩頭,滿眼好奇︰「在賈家的時候,我還給你指過路呢。你怎麼就千里迢迢跑到這里來了?」

月官,或者說,明官?還是叫出雲罷。出雲嘆了口氣,伸出一個手掌︰「這是我第九次逃跑了。」

「這是五。」

「噢。我沒讀過書。」出雲數了數,趕緊伸出另外一只手,補上了五根手指頭︰「九。」

渡兒正想糾正他,「有人來了。下次帶饅頭來。」出雲耳朵靈敏,猴兒似地趕緊一翻牆,就出去了。

那個丫鬟滿眼懷疑地過來了︰「六女乃女乃,您怎麼跑到外院來了,又坐在牆根做什麼?」

渡兒偷偷把窩窩頭揣在懷里,擦擦眼淚︰「噢,我也想听听送靈的戲。听听戲的音頭也好,權當送送夫君。」

丫鬟勸道︰「您難道不會思念六少爺,而半步都離不開靈堂嗎?怎麼能亂走呢。」

接著就又是一通佛堂苦誦經。

府里人議論︰這個青春寡婦,雖然臉色蒼白了,臉頰凹陷了,身體瘦弱了,卻還是太活潑一點。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吃著幾根青菜,半兩米飯,還慢慢地,還有點臉色紅潤回來了。了不得,了不得!

雖然這個人,還剛剛只有十六歲,但她是個寡婦。還是個青春寡婦。

寡婦,哪怕多吃一點油水,哪怕多走半步路,哪怕做繡活的時候,做的花樣子新鮮別致了一點,都要被人懷疑是「守不住的人」。

祝老夫人听說了,為下人們懷疑媳婦的名聲,而哭得一天都吃不好飯。

第二天,六少女乃女乃就听了滿耳朵的「賢婦事跡」。

先是重點講隔壁的張家。張家老爺死了,于是張夫人大哭七天,滴水未進,最終淚盡而亡。張家人得縣令褒獎,建了一個高高的石牌坊,美名揚縣中。

六少女乃女乃听了,只是「哦」了一聲。

祝老夫人恨鐵不成鋼。

幸而浙南多貞女。

不遠的永嘉縣,李小姐,未婚夫婿病死了,她悲痛欲絕,于是決定挑一個好日子,請親友們都去見證,她要殉夫證忠貞。

祝家也是其中的一戶親戚,祝老夫人趕緊帶著六少女乃女乃去觀摩考察了。

那個七歲的李小姐,掛到梁上的時候,先是在父母族人鼓勵的眼光中,像將軍登寶殿似地,雄糾糾氣昂昂地踏上了凳子,女敕生生的嗓子高呼一聲︰「郎君,我來也!」

下面的族人、父母、親戚、閑人,有些哭得滿眼淚,但看著她,全部都是看英雄的眼神。

李小姐滿意了,得意著把腦袋伸進了白綾里。笑嘻嘻把凳子一踢,人小腿短,踹了幾下,沒踢動。

李小姐覺得丟了臉,嘴一癟,就要哭。

她爹趕緊上去,把凳子踹倒了。

那張隻果似的孩子臉蛋都紫了的時候,嘴頭吐出來,手伸向李家的爹媽族人︰「難受我,我不要了」

旁人勃然色變,狐疑。

她祖母趕緊解釋︰「這孩子是說,不要大伙看著。」

眾人神色緩和下來,連忙順從這位年雖小卻可敬的烈女的意思,垂下了頭。

沒一會,沒聲息了。

李家哭聲震天。

李小姐的爹媽、祖母,都哭成了淚人兒︰「可嘆女兒堅貞至如此,竟拋下了父母親人。」

縣令听說縣里出了這等烈女閑婦,喜的連忙要表彰。又問系否自願,如果是自願的,還可以再上一等規格。

見證的親友,雖有小小疑慮,為表對李小姐的欽佩,忙都說「自願的,自願的。」

于是七歲的李小姐,成了當地出名的烈女,修了祠,蓋了廟。舉族揚名,免了一部分賦稅。

那天,據說還有傳言,說一向是志願守寡有美名的祝家六少女乃女乃,去見證觀禮的時候,因為遠遠望著這烈女之事,心中敬佩,太過激動,想要上前。結果胳膊被祝家兩個強壯的婆婦,給拉出了一道青紫。

過了幾天,祝府里又稱贊起來,說六少女乃女乃,臉色更蒼白了,身形更瘦弱了,連眼角下都掛了青紫。據說,沒幾天,就暈倒好幾次了。

誰家的寡婦是活活潑潑,面色紅潤的?那些都是不知何為「堅貞」,不思念丈夫的混賬蕩.婦。

像如今的六少女乃女乃那樣的,才是平陽縣里傳佳話。連祝家的宗祠的族人,都贊不絕口。

沒過多久,又听說,祝家的六少女乃女乃,允許被進宗祠去拜祖,替祝家祈福。

這是天大的殊榮加在身。

這年頭,祠堂,女人是進不得的。

一個普通的女人,一輩子,也只有出生和出嫁那天,能夠進得了自家的祠堂一次,夫家的祠堂一次。

而黛玉听到這里的時候,祝家的六少女乃女乃已經被送到宗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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