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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舅舅家之前,我和賈璉表哥還去了一趟揚州。

父親的幾房姬妾,一些老僕,他生前安排,也早就都遣散安置,領著錢,各回各處了。

剩下的,都只有一些早早凋敗的草木。

我一個人走過花園的枯枝敗葉,看過祖父、父親、母親、弟弟、叔叔曾經的居處,我曾經玩耍走過的地方。

最後到了我自己當年的閨房前,打著眼淚,一間一間落上鎖。

——還有什麼可看的?

都是是空的。

告別揚州的時候,我望著逐漸遠去的沿岸楊柳出神。

我祖籍姑蘇,但自小生長在揚州,早可算是揚州人。

李太白寫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三月最美,水最清,風最和緩,山最濃翠,楊柳最如煙。滿城蕩滿花香。

當年乘舟北去之時,就是三月初。

岸邊,父親與叔叔折柳送別。

折楊柳,送歸客。

而這一次北上,既不是三月,也再沒有折楊柳的人了。

我也再不會回來了。

揚州的三月,大約也是從此久別了

到金陵的時候,璉表哥說有急事,叫下人先陪著我去了舅舅家。我望著舅舅家門口,看都是白的麻的,竟然是個掛喪的樣子,不由十分驚異納罕,又不知緣由,因此囑咐下人,只悄悄地進了府,一一安置過從家里帶來的東西就是。

都是一大箱一大箱的書籍。除了林家祖傳下來的,父親積蓄的,母親收集的,就是那個西洋人帶來的叔叔的遺物,竟然也多是書籍。

當時我其實並不如何相信那個西洋人,只是他帶來的東西里,不止有書,還有叔叔的札記,的確上頭大半是叔叔的筆跡,還有許多叔叔從家里帶出去的林家舊物。

我的家人留下的,以後能長伴我的,就是這一箱箱的書。

安置完再作打听,又听到原來東府蓉大女乃女乃竟然去了。

我本來自揚州以來就滿懷悲切,到舅舅家不意又遇生離死別,又想起蓉大女乃女乃平時音容為人,不由掉下眼淚,哭了一場,滿心苦楚,只想同幾個很親近的人說說話。就去尋寶玉。

因璉表哥不知系何事,回來得急,比原先定的日子還早了一個月,還沒來得及報給鳳姐姐,下人一路看到我,大多面露詫異,道︰「林姑娘回來了?」還有人急急忙忙停下手頭的事,要去通報。

原來鳳姐姐正和寶玉一起。

我搖搖頭,阻止了她們。反正我正要去見寶玉,既然鳳姐姐也在,那不差這喘氣的功夫,鳳姐姐親自見到我,不就知道了?何須通報繁瑣。

等我到的時候,鳳姐姐和寶玉正在說話,我剛走到紗窗邊上,就听到里面有人報我父親幾時去世,叔叔也出了海難的事,我听見,鳳姐姐竟然笑了起來,對誰說︰「可高興了?你林妹妹從此可在咱們家住長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來了,似乎是寶玉。他倒是沒有笑,但是說了些什麼,我也都沒有真切听。

我退了幾步,驚雷似的,忽然渾身發冷,雙臂抱著自己,飄飄蕩蕩一樣,飄回了屋里。

紫鵑走過來,看見我坐在床上出神,吃驚︰「姑娘,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不是說見寶二爺去了?這是又鬧起來了?」

半晌,我才回她︰「紫鵑,你是這的家生子罷?」

紫鵑點點頭。

我問她︰「你說,我從此在這里久住下了,可好不好?」

紫鵑笑道︰「老太太疼姑娘,夫人們慈藹,寶二爺最敬著姑娘,眾姊妹也都愛姑娘,姑娘在這里住下來,有什麼不好呢!」

看我沒有說話。紫鵑似乎想了想,又說︰「我听襲人她們說,姑娘不在的時候,寶二爺失魂落魄的,老太太也連飯都少吃了許多,姑娘久住下了,老太太和寶二爺可算能多吃幾碗飯了。」

有什麼不好?

我在這里久住下來,叫你們都高興的前提,卻是我家里的一間又一間空冷下來的屋子。祖地里一座座新添的墳墓。

我沒有再說話。叫紫鵑去關了門,這一晚上,憑誰對于不許進來。她也不許。寶玉也不許。就算外祖母問起,也只說我舟車勞頓,乏了。

抱著家里帶來的書哭了半晚上,第二天,寶玉來敲門的時候,我沒有開門。

我徑自坐著,打開屋里的箱子,抱出因外祖母囑咐,壓到箱底的叔叔的西洋書,又端端正正擺在了書桌頭。

我帶著一點大不敬,想,自此你們喜歡不喜歡,與我有什麼太大相干?

反正,再不喜歡,書的主人,也只留下了這些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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