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比平時更加敏感，能感到風吹動細微的毛發，但腦子中卻一片空白。風雅用了很久才找到自己能用的語言︰
「可……可是……凍曉……我活了千百年，我將你養育大，你不應該……」
但說到一半，風雅也知道這是毫無說服力的一句話，因為她能夠和短命的、比她年輕幾千歲的人結合生育，而且那些人全部都是她的投影、子民，甚至為了補充皇族血脈，時常要重新成為皇者或皇後誕下子嗣，而她聯姻的皇族對象，本就是她自己的後裔。對她這樣永生的怪物來說，繁衍形成的祖輩與子輩的鏈條，已經沒有任何限制力了。她不在意，她所養育出的凍曉又怎麼可能真的介意？
凍曉果然並沒有將之視作背德，而從事實上來說，他也的確並不是風雅的孩子，而是與她平起平坐的管理者的遺留，又或者是與住民同等的，神的子民。他看著風雅︰「風雅女神……我知道給您帶來了困擾……可是，這是我真正的心情。就算您不想要一位固定的戀人，可有個固定的人說說話，總是能在背後支持您，不好嗎？生生世世，到我死時，都能作為這樣的存在，幫助您做事的，就像是現在我作為神侍，而您是殿主一般。您背負的太多了，我從小時候，就看到您……您的內心非常痛苦，那時我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讓您快樂起來，保護您想要保護的文化、歷史和奇跡。可是……如今您似乎將我也視作您的某種責任般，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感到很窩心。我希望能幫助您，哪怕只有一點點我能幫上忙的也好。就當是我作為被您拯救的生命，回報您的。不過，如果您願意，我也很樂意能扮演您的戀人的角色……」
風雅怔怔的搖了搖頭。心中五味雜陳。她訝異于甚至驚恐于凍曉這樣的告白。可細細體會回想一切，風雅不是不能理解凍曉的情感和選擇，甚至有一絲暗藏的喜悅——她來到這里之後，便被巨大的孤獨困住，沒有任何管理者真正能值得信賴。不同種族的他們不能真正理解彼此，即使可以，互相之間也還有著生存競爭這樣最大的溝壑。當然，目前也沒有任何住民能夠理解她所面臨的危局，她只能自己背負一切——如果有一個人，能夠願意與她背負同一份重擔，哪怕不能幫忙，哪怕只是在旁邊陪她說說話也好，那該是多好呀。
可是——可是這不該是凍曉……
苦澀洶涌而來。酸楚無法抑制。
她從沒有將凍曉看做管理者。在她眼中，凍曉只是個實驗品，總有一天會被拋棄，會被取代的。
凍曉是冰黎。凍曉不存在。凍曉不是實體。他只是這里幻化出的住民的虛幻。只有冰黎，才是真正活過的人類。
——冰黎喜歡的是芙蕾。
所以，冰黎不會喜歡自己。他不應該喜歡自己的。這不是他。
「你不該喜歡我。」
風雅吶吶道。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猶如即將被陽光打散形體的幽靈。
凍曉馬上上來扶住她，風雅一把將他推開，她用看向異類的眼神嚴厲的看著他，忽略了他眼中的驚訝和困惑。凍曉似乎在解釋什麼、安撫什麼，他的口開開合合，但是風雅一句也沒有听見，她的腦子猶如燃燒的火焰。……她錯了！是她錯了。她將一位同伴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真實變成了幻夢。她要修正這個錯誤。盡快。
「出去。」風雅說道。
凍曉似乎還想要說什麼，可是最後低下頭，閉上眼，皺著眉頭，倒著退後。
「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風雅的嗓音沙啞，這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我知道了。」
耳邊傳來門被打開，隨後合上的聲音。
風雅頹然的坐倒，她感到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涌上來的淚水，竟是濕潤了她整個眼眶，大滴大滴的滴落在凍曉帶來的紙張上。
一個已經有了大半頭白發的老太太——這其實也是風雅真正的年齡應該顯現的樣子——這樣惶然的淚流，自責淹沒了她。
淚水大概是讓紙張里被凍曉附著的程序有些失效，重新登錄程序的要求慢慢浮現在紙張上面，用只有管理者能看到的透明屏幕。那首欺騙用的詩歌，作為紙張程序的一部分，也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輕輕念著，試圖平復自己的心情。
【若汝持慧，勿用听吾，世界之源，真實既顯。
若汝不智，切勿听吾，世事無常，皆為偶然。
第一日，大地創造，萬物奔騰，。
第二日，黑暗臨世，夢音稀聲，
第三日，風暴之末，千島之國，
第四日，黎明晨冰，希望之末。
第五日，雷霆如花，輕撫運命。
然後，天崩地裂。然後，光明消弭。然後，絕對的命運屈服于絕對的悲劇，陷入永遠的黑暗。然後，此乃第六日。】
是那首簡短記載了歷史的詩歌。
風雅拿起筆，顫抖著，含著淚水。
她在程序的末尾，給每一個循環利用這首詩的欺騙語句加上了這一句。
【創/世的第七日，若當奇跡發生，當汝之雙目再次檢視這個世界
請用汝心看見真實，請用汝心愛此世界。】
這是她所祝福的奇跡。
她要現在就喚醒冰黎的記憶。希望冰黎的蘇醒，能夠讓這個錯位復原。
*****
夜晚十時的晨冰島上，只剩下令人不安的濤聲反復。冬日的海水雖因鹽度高而並未成冰，可低于零度的極寒，讓人不觸亦感到渾身發冷。
風雅漠然的看向前方，她臉上的紋路，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深邃。
「抱歉。」在身後跟著的凍曉亦是滿臉後悔之色，「其實我……」
「凍曉，」走在前面的風雅輕聲道，她的雙目沒有神彩，「你說過，你想要幫助我減輕負擔，哪怕一點點，對嗎？」
「有什麼，我能為您做的嗎？」
「有的。」在晨冰島地下的機械座椅前，風雅停了下來，在這里凍曉無法和外面的個體聯系，是她所準備的、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她和系統直接聯系的相當于核心機房的所在，「坐下來。我需要你進行一次實驗。」
凍曉從生下來開始，就被做過無數次的「實驗」，甚至有一次風雅將他體內的中繼器挖出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因此便坐了上去。
風雅關閉了艙體。吱啞的合攏聲傳來，風雅看向艙體餃接處良好的密封，只感到心中空白之處更加擴大，形成了深邃的、看不見底的巨洞，寒風從其中穿過，悶悶地疼痛。
她沒有和凍曉做任何一句告別。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對一個被她視作是虛無之物，卻自行生發出了強烈的、溫柔的、令人無法回避的情感的住民，她不知道要說出什麼。
或許這樣，讓他以為只是暫別的欺騙，或許會讓他好受些。也會讓自己好受些。
風雅緊了緊自己的衣服，但還是遍體生寒。她反復眨了眨眼，一片干澀。她的喉嚨中發出了吞咽聲，坐在了顯示器前。
她點擊了【提取普通管理者N495中繼器內容】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