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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園慣來熱鬧,但今日的梅園顯然不同尋常。

大門石獅子兩側把守著軍裝的士兵,過往的路人大氣不敢喘一口,生怕被這些亂世中可隨意抓捕打殺的軍人惦記上。

梅園主院子內構搭起一個巨型戲劇台。台前台後一簾之隔。

後台里面,班長正在細細叮囑著待會上台表演的人注意事項或給大伙兒布置最後的舞台走位情況。「保持你們平日的發揮,我相信你們。」

「是。」整齊響亮的應答聲,男孩們一個個眸子閃動興奮的神色。

其中一個人男孩偷偷扯開後台的簾布,將目光投向那名觀眾席中唯二的看客。

此時梅園內外都有重兵把守,院子里面站滿了黑衣軍裝的士兵,外界赫赫大名的江北九省督軍就坐在他們院子第一排的位置,喝著上等的茶葉聆听身旁副官的解說。

「咦,那是誰?」突然有人留意到督軍右手位置的少年。

西洋服飾剪裁的樣式——一看就知昂貴貨。男孩們表示眼紅熱切。

身後班長逐個敲打他們腦袋,「不許胡鬧,那是督軍的公子。」今個兒這場戲就是為了哄小公子開心見識見識才來看的京劇。

小孩不許說,戲班子的人倒咬耳朵議論︰「督軍的小公子啊,我听說去年曾經被拐賣過,為此城中鬧了許久呢……」

「不是吧,誰這麼大的膽子,督軍的獨生子都敢拐?」

「別忘了,督軍的敵頭不少,就江北以外的那些軍閥頭頭……」

「听說還是被虐待了好幾天才找著的人呢……」

「嘖嘖,督軍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那些人拐子事後被抓到了嗎?」

「抓了,一個不留。在刑司房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再拖到舊城門千刀萬剮示眾,當時圍觀的老百姓可多了,據說場面非常血腥……舊城門那塊地的血氣洗了三天三夜呢。」

旁听的學員們嚇得臉色蒼白,即使他們臉上本就上了白色妝粉。

自個兒對鏡上妝的厲安心自然也听聞,微微蹙眉︰怎麼橋段有點熟悉……

那廂簾子一拉開,領班張三就催促著他們上台。

「走、走、走。」輪到厲安心時突然模了把女孩後腰,她立即瞧背後瞪一眼。復跟著大部隊上台。

《楊門虎將》講述楊家一門楊令公偕同七子于邊疆一起保衛家國的故事。重點節選楊家男兒如何上陣殺敵、逐一殉國的劇情經過。

厲安心扮演楊六郎,于八位主演中戲份最多。她跟著幾位兄弟披肩裹甲、輕裝上馬,刀劍舞得虎虎生威。

英姿颯爽的身影讓觀者一眼就能從眾多主角配角中尋覓出那抹亮眼存在。

而後輪到她的獨角戲時更是光彩照人。

台下,認真觀賞著劇目的督軍淡淡評價︰「那個飾演楊六郎的娃兒演得不錯。」身旁副官連忙稱是並默默記住了那人樣子。

演得不錯?那西裝衣著的少年勾勒嘴角,顯得幾分冷情。

畢竟第一次上台遇見這般隆重的陣勢,戲班的學徒們都是緊張的。只是每個人的抗壓能力不同,有的人將壓力化作動力,而有的人卻緊張得漏了氣——

「待我邊疆歸來,保家衛——」飾演楊七郎的男孩喊嗓驀然走調,這一明顯的差錯讓台前幕後的人心里一個‘咯 ’,心跳仿佛停止躍動——

台下的督軍眉峰微蹙。

「哎呀,小胖呀小胖!」林師傅恨鐵不成鋼低語出錯者名字,拍打自己腦門。

男孩明顯也知曉自己闖了大禍,走調後一臉呆滯不懂該怎麼辦,左右盼顧看著周圍的人。這一打斷伴奏的音樂也停下,頓時場面停滯住。

大失誤。

戲班班長和領班連忙走上台前哈腰鞠躬向那位大人物道歉︰「真是不好意思,督軍大人,這孩子一緊張失誤就……」「還請您原諒啊督軍大人!」「向您賠罪了!」

然而台下大人物冷著臉,他身後佇立的一隊人馬迸發出強烈的怒意和戰意。

刀槍要見血,誰也攔不住。

僵持局面中,一道偏中性的嗓音低道︰「你們擾了我父親的雅興,那你們想怎麼賠罪?」說話的人。明顯出自督軍的身旁——那位獨生子的公子。

少年抱胸瞧著台上眾人,目光帶有那個階層特有的高高在上。

「呃,這個……」班長躊躇。

反而領班張三一狠心,肥胖的身子不知哪來的敏捷身手轉身自後台拿來一把火鉗,反手二話不說搗入小胖的嘴里,男孩的慘叫傳遍整個大院。

反應過來的還有目睹這幕的在場人。

「張三你……」似乎班長也料想不到他此舉。

幕後師傅們僵著臉。

台上其余男孩們嚇得面無血色,身子不停發抖。更有甚者嚇得尖叫。

小胖嘴巴被倒騰出大量紅色血液,染紅了他胸前。他哭咽著低嗚著嘴里卻發出怪異的雜音。

這幕刺痛了女孩的眼楮——

「張三,你怎麼敢……」激動的女孩被由後台攀附上來的畢于封一把抱住拖著往人後躲,「哥哥,他怎麼敢……」「噓。」少年捂住她嘴巴不停低哄,後者一個勁重復著‘他怎麼敢’,眼眶通紅且面容哀慟。

「哥哥……」

畢于封把她按在自己懷里,眼神盯著某處。不是他冷漠或不想管,而是他的心很小,小到只能保護一個人。

要收拾掉眼前攤子,必須有個人負責起這個意外。小胖注定要被犧牲掉。

只是張三的手段太過殘忍。

見了血,終究擾了這位大人物的好心情。他皺眉揮手,這場意外便告此一段落。

小胖被戲班的人抬著下去,拭擦掉台上的血跡,台前的人馬繼續演戲——

厲安心覺得眼前一切有些荒誕。被抬下去的孩子宛若一個被損壞的不重要場景道具,少了它人們依舊可以面無表情繼續這出戲的進行——

荒誕的黑色幽默片。

靈魂仿佛出竅,冷漠看待台上的人包括自己……每個人背後被牽扯著線,如同木偶任由人操控自己人生和性命,半點不由人。

幕落,她趴在少年肩上低喃︰「哥哥,我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听說小胖被止血後就被送離了梅園,原居的衣物一同被扔個干干淨淨。男孩們對此事驚魂未定,瞥見那張床榻皆躲避般移開視線。

明明昨日之前,他們曾一同練習一同嬉笑。

如今包括她在內,菊園的學班里只剩下十四人。留下的,都是能忍之又忍的人。

班長和領班陪同督軍在竹園用膳,戲台被拆下。過後師傅們看著他們嘆息,讓他們努力練習,盡快擁有登上台前的那一天。

可成為戲班正式成員就是好了的?畢于封心下冷嘲。

——怕是送死的開端吧。

兩人剛走至一半,兩名軍裝打扮的人堵住去路,「麻煩請這位和我們走一趟,督軍公子有請。」

畢于封皺眉。

「我?」指著自己,女孩疑惑︰「為什麼督軍公子會……」

「請吧,免得讓公子久候。」一左一右站在她兩旁,女孩茫然且有點無措望向身後,畢于封臉色難看。

「我是她哥哥,可以讓我一道陪同前往嗎?」

「不行,公子只見她一個人。」

兩人背扛的槍支說明其強硬的態度。

眼睜睜看著女孩被帶走,畢于封內心怒火前所未有的強烈,垂落一側的拳頭緊握。

假若不是那天……

不,不是那樣他就遇不到阿心了。

只是,他終究弱小。

竹園西廂庭院和居所最大,經常被招待貴客而用。衣著華貴的少年坐在上首,眸色淡淡喝茶。

被帶至這位督軍公子的面前時,厲安心一臉茫然。

少年抬首,琥珀色的眼瞳閃爍著異色。

方才離台下有些距離看不清,眼下離得近了女孩才發現少年相貌長得極為優秀。和那位督軍有七成的相似。

茶盞擱在案桌,他突然勾唇︰「還記得我嗎?」

「什麼?」

大寫的問號擺在她面上。

少年低低而笑,下一刻極快出手將她拽住自己鼻尖的距離,兩兩對視︰「好好看清楚我是誰。」口吻不乏冷意。

「你……」

這種惡意的笑容。

回憶仿佛瞬間扭轉至當日——「你……」驚訝震驚換來少年難得的情緒外露,半感慨道︰「沒想到,你居然還沒死啊。」余下唇舌的涼意令人打顫。

半年前,她跟隨畢于封第一次外出采購廚房食物。梅園人多,且都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次出來采購的東西很快消耗完畢,久而久之就變成畢于封固定帶著她出來幫忙搬抬。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出門,女孩表現得很是興奮。或是體諒她的心情,前面走著的畢于封的步伐始終不緊不慢。

剛巧他們出來那天是市場趕集的日子,熙熙攘攘的鬧事和擁擠人群將兩人隔開,與哥哥走散了的女孩成為了諸多不懷好意人士眼中的獵物。

厲安心不是真正的幼童,趕在那些人接近她之前撒腳跑了。

只是現場的人真的很多,陸續兜了好久的路都不見少年的身影。

想著候著最顯眼的地方等待少年尋覓,厲安心一眼就瞧到了一個類似街頭賣藝似的圓圈中央。為了使自己不那麼醒目,她選擇站在那伙人的後方。

這些賣藝者有十多人,個個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使出十八般武藝現場展示技藝讓觀看的群眾自願掏錢。

女孩一**坐在大後方工具擺置箱子上,偶然一轉眼就撇到不尋常的地方。箱子縫隙間一只眼珠子眨動著——

「啊!」頓時嚇得女孩跌坐在地。

這邊動靜沒有引來旁人的注意,所有人目光皆被前面賣藝吸引著。

她慢慢爬過去,再度覆上前觀望,箱子下方有人!

瞥一眼周遭,見無人留意遂推開箱子木夾板,一個黑不溜秋看不出膚色的孩子被反手束縛在箱內。

「女孩?」

箱子里的人眼珠子沒動。

「男孩?」

他眨了一下。

忽然聞到異味,原來是他身上傳來的牛糞味。

「你身上黃黑色的不會是耙耙吧?」

可憐的孩子。同情目光注視他,後者神色不變,或者說面癱。

只是那眸內見到她後瞬間光亮的神采不是騙人的。

可沒來得及說什麼,女孩倉皇蓋上了門板。光彩瞬間黯淡下去。

有人回頭拿道具,女孩順勢躲到一旁。那人翻了好久的袋子才找到自己想要,回身繼續去前面表演。

一柄開了鋒刃的大刀反光晃了一下她眼楮。

在戲班子學了這麼久,自然知道沒開刃的刀子和開刃刀子的區別——這是一群真正雙手沾滿人血的亡命之徒。

亂世中此類人多半,此刻腦海不由想起畢于封對自己的叮囑和師傅的告誡︰勿多管閑事,及切記同情心過剩。

短短兩年她已經開始明了這個世界並不是她的夢,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

相反這兒有著舊社會的許多冷漠和殘酷。

人命並不比肉攤販賣的豬鵝雞鴨多值錢。弱肉強食的社會。

男孩被拐走的現象不少見,她救得了一個救不了第二個,相反可能還會賠上自己小命。

現代人的道德底線在掙扎。

一晃神那伙人就結束了賣藝,往這邊過來收拾著包袱。其中一人見到了箱子木夾板的松動,警惕望了眼周圍,重新系上鐵鏈子。

那群人走了,厲安心跺一下腳跟著追上去。他們來到碼頭附近的地方歇腳。此時天幕漸漸發黑,偶爾有幾滴水珠子落下。

雷鳴轟隆直響。

傾盤大雨來得猝不及防。

那些人留下幾個道具箱子跑到碼頭有瓦頭遮的地方避雨。趁著碼頭障礙物的視線阻擋,女孩再度矮身攀爬過去。

問題來了,到底是哪個箱子?

龐大的木箱子被雨水打濕,露出有鐵鏈的部分。是這個!

輕敲幾下木板,果真有細微的回應。

「別怕,我來救你。」溫聲安撫箱子中人。

只是無論怎麼做,都扯不斷鐵鏈的桎梏。雨停了,那伙人隨之回來。厲安心藏身一旁稻草車內。

「該喂點東西了吧。」稍胖的男人說道,另一個瘦子露出看好戲的表情,「不如喂他嘗嘗那個?」

「也行啊,哈哈。」胖子解開鐵鏈拿著一個夜壺狀物品傾倒在箱子內,空中內彌漫一股騷味,嘖嘖怪笑︰「好喝吧,這可是大爺我剛開封的小解……」

什麼人啊!連躲在一旁的女孩都差點忍不住出來打人。

夜壺里的液體見空,胖子始才往那人嘴里塞了兩個硬邦邦的隔夜番薯。「吃死你。」

「行了行了,在這兒歇一夜明天就要搭船過渡了。」另一人招呼他,「來賭點什麼。」「玩賭蟋蟀吧,我在行……」

天色漸漸昏暗,夜晚很快來臨。想及找不著她的畢于封,厲安心有點焦慮。

那群人離木箱子有些距離,重要的是沒有多余的鐵鏈鎖著。

女孩躡手躡腳走到箱子旁,怪異難聞的味道非常嗆鼻。可饒是受到如此侮辱,箱中人依舊咬嚼著口中干糧,不放棄任何一點生存下去的希望。

迅速解開男孩背後的韁繩,拖拉他起身︰「快,我們走。」男孩目光一閃,拉住她手腕逃跑。

兩人逃至五十米外時,被放風的同伙察覺了︰「那人逃了!」

十多個壯實的成年人追趕在兩個孩子後面,逐漸拉近的距離昭示著後者處境的不妙。

哪怕女孩情急之下將碼頭裝貨的箱櫃全部推倒在地也只能攔下一時。

推搡男孩至高大兩米高貨櫃的後面,她眼楮不離觀察遠處動靜並說道︰「你先呆在這兒,我去……」——引開他們。

話未畢,轉頭只見少年琥珀色的眼瞳變得幽深,干澀的話語︰「你來得太遲了。」

「啊?」

「你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價值意義了。」

猝不及防地被推開,女孩睜大的眼眸內映射著少年宛若惡魔般的笑容——「所以,拜托你替我去死吧。」

你听說過漁夫與惡魔的故事嗎?

海底里有一個瓶子,瓶子里困著一個惡魔。五百年前一個天神把惡魔收到瓶里。

在海里的第一個世紀惡魔對自己說︰「誰要是在這個世紀里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他,讓他一輩子都有花不完的錢。」可是一個世紀過去了,沒有人來救他。

在第二個世紀開始的時候惡魔想︰要是有誰在這個世紀里救了我,我必須報答他,替他挖出地下所有的寶藏。可還是沒有人來救他。

到第三個世紀開始的時候他又對自己說︰「誰要是在這個世紀里解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他,滿足他的三個願望。」可是仍然沒有人來救她。

終于有一天一個年輕人撿到了瓶子並打開將他釋放出來,惡魔伴隨沖天的怒氣咆哮道︰「假若你在第一個世紀救了我,你會得到花不完的錢;如果你在第二個世紀救了我,你會有數之不盡的寶藏;假若你在第三個世紀救了我,我將滿足你三個願望;但我整整等了四個世紀,我很生氣于是發誓︰‘誰第一個把我救出來我就把那個人吃掉!’」

說罷一口吞掉了面前的年輕人。

眼前的少年就是那只沖破封印的惡魔,女孩則是解開桎梏的年輕人。

——你來得太遲了。

你的所為已經不足以抵消掉我的怨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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