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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嘁了一聲, 轉身繼續聊天,酒館又熱鬧起來。

南淵學生也不好咄咄逼人,悻悻坐下。

烈酒與火爐令人臉紅耳熱,外地商旅向本鎮獵戶吹噓見識, 修行者大多自矜身份,坐在大堂另一邊, 自成一圈高談闊論。

人們暫時忘卻世道艱辛,沉醉除夕夜溫暖。

「幾位兄台明天往哪里去」

「我們往西南邊, 越州慈恩寺。」

「失敬失敬,原來是參加燃燈法會的前輩。」

「哪里敢當,手里沒有請柬,不過是山腳下瞎湊熱鬧, 看個燈火罷了。」

這是滿堂最了不起的話題,越來越多人圍過來打听消息。

有人解釋道︰「正月十五上元節, 慈恩寺舉行燃燈法會, 召集七大宗門, 與上面那位……」他說著指了指天, 「商定結盟條約, 共同抵御魔族侵襲。」

皇帝老邁,太子形如虛設,上面那位, 指的是攝政首輔。

「宗門與朝廷結盟?也是, 劍閣封山後, 地位遠不如從前, 這種大事當然輪到慈恩寺牽頭。」

一年前,劍閣聖人未能如期出關,座下大弟子傅克己接任煙山山主,宣布封山。護山大陣開啟,所有弟子不再下山,遠離亂世風波。

修行界都說,單憑傅克己一人,撐不起第一宗門的場面。

一位散修道︰「我還听說,慈恩寺抓到了宋覺非寧復還,正好舉行公審,慶祝大會舉行……」

眾人嘩然,即使年歲久遠,誰能忘記劍閣雙璧?

另一人立刻接話︰「宋覺非那魔頭,當年殺出十方地獄,殺了多少苦陀長老,早與慈恩寺結仇。但這二人畢竟是劍閣弟子,難道劍閣坐視不理?任由慈恩寺去審?」

當下有人笑道︰「哈!原來出家人也精于算計,劍閣不理,忍氣吞聲跌面子。劍閣參加,自破封山令,重新入局,各方傾軋。好一場燃燈法會,立刻改變修行界格局,慈恩寺徹底坐穩第一宗門的位置……」

「傅克己不可能一夜入聖,這個局面,他無法破解。不怪慈恩寺,世道本來弱肉強食,以為‘封山’就能獨善其身,還是太年輕了!」

在三不管的小鎮,烈酒壯膽,人們說話肆無忌憚。可以大聲評判往日不敢議論的人和事。商旅獵戶們听不太明白,也跟著起哄,亂罵一通。

角落那位來路不明,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依然孤零零坐著,听眾人指點江山。

他不喝酒,桌上只有一碗粗茶。

方才起身斥責他的南淵學子,同樣沒有加入這場討論,而是低聲問同伴︰「師兄,你覺得慈恩寺想做什麼?」

「你莫忘了,程院長的神鬼闢易劍,乃寧復還所贈。寧復還多少年音訊全無,趕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就抓住了?真有這麼巧?我看他們除了想逼劍閣出手,還想引程院長現身救人。」

那學生震驚失色︰「不、不會吧?」

被問話的師兄不答,看向酒館角落。

他直覺認為,身穿黑斗篷的人剛才看了這邊一眼,應該是隔著大半個喧囂廳堂,听到了他們的談話。

程千仞確實听清了,還為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不再看那桌學生。

近兩年他時常遇到南淵弟子,青山院武修大多從軍,春波台的為自家奔忙,南山後院的去做謀士幕僚,離散大陸各地,總能踫到。

學生議論他,他就听著,遇上需要幫忙的,順手幫一幫,大概是南淵校史上最沒架子的院長。

大堂中間的散修們還在聊劍閣與慈恩寺。

「以傅克己天縱之才,若再給他二十年,說不定真能模到聖人門檻,保住劍閣基業。」

程千仞苦笑,從今夜到燃燈法會,老傅只有十五天,哪來二十年。

又听話題猝不及防轉到自己身上。

「是了,他繼任山主後進境之快,就算再遇到…遇到那程千仞,也勝負難料!」

有人嘆氣︰「六年過去,當年雙院斗法嶄露頭角的年輕人,如今哪個不是一方人物?可惜程府雕欄玉砌猶在,程千仞卻四海漂泊……」

程千仞默默喝茶。他知道就算自己立刻站起來,說這些年過得挺好,自由自在心境開闊無束縛,恐怕也沒人相信。

那位南淵學生擔憂地問同行師兄︰「程院長若听到寧復還的消息,會去慈恩寺嗎?」

「你以為程院長像你一樣傻,這點伎倆看不透?消息來的蹊蹺,八成公審是假,引他出現是真。最名正言順拿神鬼闢易的劍閣,封山避世去了,其他人想要神兵,沒情理可講,只能各憑本事。別的宗門或許不夠本事,唯獨慈恩寺,尚有一位聖人坐鎮……」

他最後總結道︰「放心吧,我們都能想到的事,院長當然想得更遠。他不會去的。」

程千仞無奈地笑笑。

他站起身,茶水已經喝完,便該走了。

酒館大門緊閉,獵戶們手舞足蹈拼酒,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他推開身後窗戶跳出去。

寒風呼呼灌進脖子,窗邊一桌大漢抄刀便罵, 當一聲,程千仞反手關上窗板,隔絕一溜兒髒話。

外面空氣干燥冷冽,殘留著鞭炮的硝煙味。鎮上小路積雪未消,明月下閃著銀光。

程千仞向鎮外走去,酒館的熱鬧漸漸听不真切。大約二更天,路邊再沒有燈火,枯枝上寒鴉被他腳步驚醒,撲稜稜飛了滿天。

鎮外荒野空曠而安靜,夜色蒼茫,很適合胡思亂想。

程千仞想起西市面館。如果沒遇見寧復還,便不會有神鬼闢易,不會修行。自己大概還在南央城算賬買菜,平淡安穩地度過一生。

不管慈恩寺消息是真是假,他都樂意赴會。該來的躲不過。

更何況寧復還付了他許多工錢,沒道理伙計不管東家。

所以他去了,身無長物,只帶著一把劍。

興靈二百七十年,程千仞遠行第六載。世上崇拜他與厭恨他的人一樣多。

他的朋友在等他,他的敵人也在等他。

這個世界未有一刻忘記他。

***

三更天,顧雪絳揮退親衛隊,回到院中。

他隔壁房間一點燭火仍亮著,將那人的輪廓投照在窗紙上,煞是好看。

顧雪絳敲了敲窗框︰「還沒睡?」

吱呀一聲窗戶開了,那人坐在書案前,抬眼問他︰「今夜不是有慶功宴,怎麼回來這般早?」

「來陪家養小鹿過年。快起來給爺開門。」

林渡之見他喝多了沒正經樣子,神色冷漠道︰「你走錯了,不開。」

顧雪絳單手一撐窗框,直徑跳進屋來,鐵甲錚錚作響,兩步逼近案前。

林渡之嚇了一跳,下意識後仰。

燭影搖曳,淡淡酒味、血腥氣、肅殺刀意充斥一室。

醫師微微皺眉︰「好端端的除夕夜,又殺人了?」

說話間,顧雪絳已熟門熟路地繞到屏風後,卸甲卸刀,念除塵訣換衣服,晃一圈出來,像變了個人,一身柔軟白色里衣,松松垮垮披一件紫袍,青絲垂散。

他對林渡之笑笑沒說話。

這一笑,血腥氣淡了,帶出幾分風流少年的影子。

顧雪絳往美人榻上一癱,光明正大地鳩佔鵲巢。

黑暗里一點星火閃耀,煙絲燃燒,六年過去,他的煙還是沒戒。

「我也不想,遇著點煩心事兒,誒,你這是在看什麼?」

林渡之不在意被岔開話題,本就沒指望這人回答。

「燃燈法會的請柬,今天下午一位慈恩寺弟子送來的。」

顧雪絳挑眉︰「宗門與朝廷結盟,慈恩寺請你作甚?」

林渡之向他仔細解釋︰「正月十五,乃佛祖神變之日,佛門信徒舉行燃燈法會紀念。慈恩寺貴為大陸第一佛寺,主修小乘佛法。而我師門避世已久,僅我一人行走世間,他們看來,我就代表蓬萊島寶華寺,是大乘佛法宣揚人。審判雙璧也罷,結盟抗魔也罷,既然打著法會的名頭,總要‘論法’。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去。」

「好生麻煩,牽扯甚廣,易生變故,現在世道又亂,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顧二抽著煙,林渡之在他眼里,依然是說蓬萊話臉紅的林鹿。

「我陪你走這一趟。我們坐神行雲輦,來回不過三日功夫。」

上個月,神武軍連收瑯州三城,叛軍後撤,守衛都城不出。

有人提議乘勝追擊,再打一場清剿戰,顧雪絳沒有同意,久戰易疲,趕上年關軍隊戰意低落,不利于攻城。且手里三城還未完全平復,硬打下去必然元氣大傷。他下令全軍入城修整,補充糧草,以備初春最後大戰。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顧雪絳聲音越來越低。

林渡之沒等到下文,卻見榻上人呼吸綿長,姿態放松。

就這樣睡著了,毫無防備。

便起身抽走他指間煙槍,抱來一張毛毯給人蓋上。

顧將軍熟睡中仍是皺眉,難掩疲憊。

林渡之去關窗戶,但見明月當空,院中青松白雪相映,不由多看了一會兒。

這宅院原先住著城里最富庶的大戶人家,顧雪絳擁兵入城那日,已經人去樓空。

顧將軍從來不委屈自己,說住就住。

安靜的雪夜,使林渡之五感更敏銳,他听見院門口守衛換班,城中一片混亂狂歡。

最早他看不慣,顧雪絳設法解釋︰

「我旗下軍紀苛刻,又將他們練得殺性極重,每打一場勝仗,大家就需要發泄情緒。」

「你如果理解不了,就想想南淵的年終大考,考前學生們拼命讀書,心情壓抑,考完了總要去花樓賭場昏天黑地。」

「大家為了**賣命,要錢要權要女人,我就給他們更多野心,更多**。」

林渡之只能沉默。

風姿卓越的禁衛軍副統領花間雪絳不再有。神武軍顧將軍殘暴凶名在外,可止小兒夜啼。

顧雪絳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要權力,要報仇,要王朝千秋,要魔族敗亡人族興旺。

拿刀一天就浴血拼殺一天,沒有回頭路。

林渡之想要的很少,萬丈紅塵,陪在朋友身邊就夠了。

他決定先好好睡一覺。于是關上窗戶,吹熄燭火。

明月照耀滿目瘡痍的大地,又一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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