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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雙婉站在涼亭,目送了身著僧袍的尋道者們離去。

無論她們此生活在何處,再見與否,吾道不孤。

而她,從來沒有被老天爺,被命運,被人舍棄過……

等人走遠再也看不到了,許雙婉抬起頭,流著淚笑了起來。

總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就算無人知曉,也在為心中的道竭盡全力。

他們從來就不孤單。

他們只是各在各的天涯。

**

許雙婉回家,這晚她沉沉睡了一覺,她睡得太沉,早上連望康坐在她身邊大叫著娘都沒有叫醒她。

「娘?」娘不醒,望康扭過小腦袋,看向倚在床頭坐著的父親。

宣仲安彈了下他的腦袋,笑了起來。

「娘?」望康叫不醒娘,也不在乎他爹欺負他了,又疑惑地叫了一聲母親。

娘怎麼了?

「你娘太累了。」宣仲安朝他道,垂頭,神色不明地看著半張臉埋在枕頭里還在沉睡著的妻子。

他探過了,她沒病,沒發燒,氣息也很沉穩,只是睡得太沉了。

她是太累了,遂宣仲安早上起朝的時候沒叫醒她,他自行穿好了官服,只是剛走出了沁園,他就走不動路了,頓了好一會,他還是派人去了宮中告假,他則回身回了他們的屋子,月兌下官袍,躺坐在了她的身邊,輕輕模著她的臉,看著她,陪著她。

無數個他痛苦不堪的日子,都是她陪他過來的,如今也該輪到他,陪著她靜靜地坐一會了。

宣仲安看著她沉睡的半張臉,一個早上,心中涌現出了許多連他自己都驚訝的溫柔——他從來不知道,他會連半張臉都會看得如此饒有興致,津津有味,連眼楮都舍不得挪不開一下。

直到兒子過來,宣仲安才挪開眼楮,看兒子都叫不動她,他笑了,還取笑兒子道;「我都叫不醒,你能叫醒?」

敢情他這當兒子的,還能勝過他這老子不成?

望康沒听明白他的話,但意思是听明白了,生氣地朝他伸出了手,「爹,不好。」

老惹望康生氣。

「哼。」是宣仲安見他板起了小臉,把他抱了過來到腿上坐下,「好了,別大呼小叫了,陪你娘會。」

「哇!」

「噓。」

望康明白了,這是讓他小聲點,他不高興,委屈地扁了嘴,但不再發聲了,他又扭過頭看向了母親,見她睡著沒動,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就要朝她爬去。

但父親不動,望康扭頭看他,「望康,乖。」

他乖,不鬧。

宣仲安看他說著話還重重地點了下頭,手松開了點,只見兒子從他腿上爬了下去,就飛快爬到了母親的臉邊去親她。

望康小心地親了母親兩口,小紅嘴嘟著,「娘乖,睡覺覺。」

他伸出手,就像母親安撫他睡覺時地那樣在她身上輕輕地拍了拍。

「覺覺。」望康說著,把臉蛋擱在了母親的臉邊,嘟著小紅嘴閉起了眼,打算陪母親一起睡覺覺。

宣仲安看著他們母子沒動,過了一會,他掀開妻子的被子,抱著兒子鑽了進去。

父子倆緊緊靠著她溫熱的身體,沒一會,倆人都睡了過去。

許雙婉醒過來時,張開眼就看到了一大一小兩張神似的睡臉,她看著父子倆,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

**

宣仲安第二日上朝後,被寶絡叫進了太極殿。

老皇帝的皇陵已經修得差不多了,寶絡打算把老皇帝送進去,但不準備大葬,但也可以預見,那些舊臣舊黨會拿此大作文章。

皇後有孕的事,寶絡是打算徐徐圖之,讓皇後盡量悄無聲息地把孩子生下來,如此,到時候就算那些臣子們就是想發作也晚了。

要是他們現在就知道的話,免不了把皇後架在火上烤,寶絡可舍不得,夜夜纏著皇後的是他,想讓皇後給他生孩子的也是他,不能一到出事了,承擔朝臣惡言惡語的人卻是她。

尤其她現在有孕,後宮已讓她夠勞費心神的了,寶絡不想她還因前朝之事分神。

寶絡因此也有些焦慮了起來,尤其昨天他一天還沒見到他義兄,來通報的人說是家中有點事要在家里呆一天,具體什麼事也不說,寶絡不好再找人問,這隔天一等到義兄來上朝,朝一散,他就把人叫到面前了。

宣仲安跟往常一樣,不緊不慢背手進了太極殿,等走到他面前才朝他拱手,寶絡在他臉上看了一會,見他臉色極好,這心中也穩了一大半,也吁了口氣,嘴里不由問道︰「昨兒家中出什麼事了?」

「陪你嫂子睡了一會。」

寶絡哽住,隨即瞪大了眼楮︰「你說什麼?」

他擔心了一天,結果是這白臉兄陪嫂子睡覺去了?

「你嫂子這些日子過于操勞,太累了,我昨兒便陪了她一天,」宣相淡淡道︰「怎麼,就許你疼媳婦?」

寶絡陰陰地看了他一眼,冷道︰「算了,看在朕嫂子的份上。」

要不他準得收拾了這白臉兄,讓他看看誰才是皇帝。

「嫂子如何?」寶絡又道。

「已休息好。」

「兄長,許家那邊你意欲何為?這事你就不能先了了?」

宣仲安笑了笑。

「宣大人!」

宣仲安看他有點冒火了,便道︰「這事就由你嫂子辦罷。」

「那是她親生母親,嫂子她……」

「就是因那是她的母親,」宣仲安看著他,冷靜道︰「我出手,非死即傷,還是再緩緩罷。」

「可就看著他們算計她?」

宣仲安搖搖頭,「她……」

「有話快說。」

「她說她有她的法子,給她點時間。」

「既然你也不能動,朕動行嗎?」既然他們都不好動手,寶絡不介意由他來。

「聖上,」因他的話,宣仲安臉色溫和地看向他,「侯府的很多事,即便是我,也是要听從你嫂子的,先听她的安排,等她安排到我們出面了,到時候我們再听她的。」

寶絡皺眉。

「由著她罷。」宣仲安又道。

寶絡卻煩躁不已︰「為何,我當了皇帝,你都當了丞相了,我們還是活得憋屈不已,連一件順心順意的事都找不到?」

「一件都找不到?」宣仲安挑眉。

寶絡瞪他︰「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們不是他們,因為我們不想有一個由他們控制的朝廷和天下,便不能跟他們一樣地為所欲為……」宣仲安看著寶絡,就像一塊亙古不變,任由風吹雨打他也自巍然不動的磐石。

寶絡看著他不動如山的義兄,那焦慮的心又再次在他平靜的神色下安穩了下來。

末了,他朝宣仲安苦笑道︰「兄長,朕怕。」

比以前孤身一人的時候怕多了。

那時候他死了,他還可以去找母親,可他現在有了皇後,有了他的孩子,寶絡只要想到有人會傷害到他們,他的心就發抖。

那是他的妻和子,他的家。

「莫怕,」宣仲安走上前,按著他的肩膀拍了拍,「莫怕。」

他按著寶絡的肩膀沒動,久久,寶絡平靜了下來,他抬起了眼,直視著前方道︰「趁著咱們勢起,一只一只爪牙地拔吧,兄長,朕沒有不能做的,不瞞你說,朕覺得朕真的不愧為老畜牲的親兒子,天生心就狠,只是誰要狗皇帝的權力,狗皇帝就要誰死,朕是誰要朕的家人的命,朕就讓誰死。」

他其實當不成什麼好皇帝,逼急了,他不只是會咬人,還會殺人。

**

如寶絡所料,二月朝廷把他所提議的漕改擱置在了一邊,而是不斷地跟他提起給老皇帝大殯的事情來了。

這天朝上,禮部和少府確定了出殯的規格,聖旨一下,一群喊「大大不妥」的老臣們就都冒了出來,寶絡本來心中就藏著一股火,見內閣的那些大臣帶著那些老學士磕著頭讓他百事孝為先,讓他不能對先人不敬,他們頭是磕著,就是不去死,寶絡當下就半途退了朝,讓他們對著空氣磕頭去。

而正當寶絡打算趁此開始挑人收拾的時候,皇後娘娘突然有孕的事傳了出去,且說的人這話是出自歸德侯府那位長公子左相夫人的嘴,此話再真不過。

這事听到眾多人的耳朵里,各人反應不一,有些想的多的,也想到了先帝剛逝世的事上去了。

可這事剛傳出來,許雙婉才得知此事不久,等著在宮里的丈夫回家與他商量此事,宮里就來了人,匆匆把她接進了宮里。

許雙婉進了榮鳳宮,見到了臉色一片死白,握著肚子的齊留蘊。

齊留蘊一見到她,眼淚就流了出來。

已經聞到殿里藥味的許雙婉當下腿就一軟,如若不是身後的虞娘扶著,她就此倒了下去。

「嫂子。」齊留蘊見她如此慘狀,連忙擦了眼淚叫了她一聲。

許雙婉昏昏然地被扶著近了床。

「嫂子……」

許雙婉閉了閉眼,看向了齊留蘊,她張了口,聲音低啞︰「娘娘,不是我傳出去的。」

她從來不是多嘴舌的人。

說著,她看著皇後娘娘的肚子,心下一片慘然。

齊留蘊見她臉上現出了慘笑,慌忙抓緊了她的手,朝她女乃娘看過去。

齊女乃娘很快把殿中的人,連帶歸德侯府的人都帶了出去。

「嫂子?」

許雙婉看著她的肚子,一時之間,竟不敢問她是不是出事了。

「嫂子,我沒事,」齊留蘊見她面無血色,趕緊拉著她的手放到了肚子上,只是臉上還是眼淚不停,「是張才人對我下了手,我女乃娘發覺得及時,救了我一命。」

「張,張才人?」

「是,」齊留蘊擦著眼淚,說起來還是心悸不已,「聖上跟左相大人正在親自審她。」

「孩子沒事?」

「沒事。」

許雙婉看著她的肚子,漸漸地鎮定了下來……

「張才人?」許雙婉拿出了手帕,給淚流不止,一看就是驚慌未定的皇後細細地擦著她臉上的眼淚,問她︰「何時出的事?」

「啊?」

「她什麼時候動的手?」

「一,一個多時辰前。」

「當時左相在宮里?」

「和聖上在太極殿那邊。」

「你們叫我來,為何?」許雙婉把她的鼻涕擦了干淨,冷靜地看著她。

她這模樣,與之前跟隨聖上來的左相像極了,看著她冷靜的臉孔,齊留蘊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鎮定了一點,至少肩膀不再那般劇烈地抖動了,「張才人說是你指使的。」

「我們都不信,」齊留蘊抓住了她的手,又長長地吸了口氣,才喘過氣來道︰「聖上不信,我也不信,我們都知道他們是在離間我們,嫂子,你要相信,我跟寶絡是一條心,真的,真……」

「我知道。」許雙婉握緊了她的手,「好了,不要擔心了,您的心我都知道了,您現在躺一會,我叫您女乃娘進來問她點事,可行?」

皇後點頭不已。

等到她老女乃娘進了門來,她也松了口氣。

齊女乃娘就站在門口,听到宣相夫人的傳話就走了進來,朝許雙婉福了一記,「相夫人。」

「您多禮。」許雙婉卻未跟她多禮,開門見山,「到底是怎麼回事,您跟我說說。」

她扶著皇後躺下,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皇後朝她搖頭,許雙婉也堅定地朝她搖了下頭,「您躺著听我們說,現在您身子最為重要。」

「不要哭了,」見皇後娘娘眼邊還是有淚,許雙婉用手替她擦掉,口氣難得地強硬無比,「現在閉上眼,給我睡覺。」

她口氣太強硬,也太冷硬了,她話還沒落,皇後娘娘就閉上了眼。

許雙婉撫了撫她紊亂的發,轉過頭看向了齊女乃娘。

「張才人先是從我給皇後娘娘炖的雞湯了下毒,她不知道我之前與娘娘說過,即便是我親手端來給她的吃食,也要試過才能入嘴,之前娘娘與我也商量好了,這事她做歸做,但不要讓人知道……」齊女乃娘抿了抿嘴,森嚴道︰「我只是防著一手,免得有人借我之手害娘娘,沒成想,還真被那賤人用上了。」

還有呢?

許雙婉看著她,眼楮冰冷無波,不僅僅是下毒吧?

僅是下毒未遂,不能把皇後嚇成這個樣子吧?

她挑的人,她豈能不知,這是個在西北齊家馬場馬背上長大的將軍女兒,膽子可不是一般閨閣女兒家能比的。

饒是齊女乃娘年近五旬,經過的風浪不少,也還是不敢直視她冷酷的臉,低下頭接道︰「她見一計不成,當下趁我等沒反應過來時,就持刀向娘娘撲來,娘娘躲了過去,正要叫人時,她拿住了我這沒用的老婆子,娘娘過來救我時,肚子差點被她一刀捅穿,所幸我們身邊有個小丫鬟是與娘娘從小一同長大的,她沖過來替娘娘擋了這一刀……」

「言兒死了,」閉著眼楮躺著的皇後娘娘這時候喃喃地道了一句,「她救了我,但她死了。」

齊留蘊手按著肚子,難以自持,失聲痛哭。

齊女乃娘腥紅的眼里也有了淚,「後來人被我們連手制伏了,我們家娘娘沒丟聖上的人,她沒要那賤人的命,而把人綁了起來等聖上和左相大人過來審,我們都沒有相信她說的話,還請左相夫人明察,您對我們家娘娘和聖上的心意,娘娘與我都知道,從來沒有懷疑過您,娘娘知道在這宮里宮外,只有左相跟您對她和聖上是最真心的。」

「您過譽了。」不管相不相信,許雙婉也領了她這翻話的情,她回頭朝還在哭的皇後搖了搖頭,再道︰「流淚傷身。」

「是。」

唉……

許雙婉在心里嘆了口氣,模了模皇後冰冷的臉。

她們不算太熟,算起來,她頂多是做了皇後的媒,她甚至于為了避嫌,刻意與她疏遠著,皇後能對她有這翻信任,已是很難得了。

「好好休息著,洚夫人?」

「在。」齊女乃娘彎腰。

「好好侍候著皇後。」

「是。」

許雙婉出了寢殿,與站在殿外帶她進宮的劉忠道︰「麻煩公公替我與聖上通報一聲,說我想見見張才人。」

「您稍等,奴婢去去就來。」劉忠朝她福了一記,迅速離開了宮殿。

許雙婉也隨著他出了殿堂,站在了殿廊之下,看著榮鳳宮前頭那一塊空跡的宮地。

此時大風襲來,風吹亂了她身上那襲暗紅的襟裙,也吹亂了她的發,卻未吹冷了許雙婉那腔熊熊燃燒起來了的怒火。

**

劉忠很快就過來帶了許雙婉去了上前殿,一路上領著路的劉忠回了好幾次頭,等快要上殿的時候,他看了一臉冷漠的左相夫人,想說話,又欲言又止,末了他躬,道︰「您上去吧,聖上跟左相大人都在上面。」

許雙婉朝他點點頭,拾階而上。

「相夫人?」

許雙婉回頭。

「沒有人懷疑您。」劉忠朝她揖了一身。

許雙婉又朝他點了點頭,一步步上了上前殿。

走到一步,她看到了抬步出來的丈夫。

許雙婉看著他步子未停,朝他走了過去。

「來了。」只差幾步時,宣仲安下來扶了她。

許雙婉朝他點點頭。

「進去吧,寶絡在里面。」

「人死了沒有?」許雙婉開了口。

「還有幾口氣。」

「為何?」

宣仲安沒說話,直到她轉過頭來看他,他才道︰「又一個貪心不足的。」

許雙婉收回了眼神,他們進去時,寶絡正盤腿坐在地上,手里握著帶血的刀,看著那趴伏在他面前血肉模糊的張才人,他白淨的臉上此時毫無表情,連平時的陰沉也都找不著兩分了,人分外清朗了兩分。

「不說是罷?」寶絡正說著話,見許雙婉進來了,很快把刀放到了一邊,迅速爬了起來,朝她蠕了蠕嘴,末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許雙婉動了動被丈夫握住的手,沒掙月兌,就抬頭看了他一眼,朝他搖了搖頭,等他松開手,許雙婉朝寶絡走過去,朝他福了一記,「讓嫂子來問吧?」

「誒。」寶絡訥訥地應了一聲,往後移了兩步。

許雙婉已轉過了頭蹲,看向了正好抬頭朝她看來的張才人。

「為何?」許雙婉看著她的臉,道。

張才人听著這兩個字,嘴角翹了起來,她看著左相夫人,也問了她一句︰「為何?」

為何她為了寶絡做盡了一切,她連個侍床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她被老皇帝糟蹋過嗎?

「為何?」張才人也不懂,她問給寶絡做媒的宣相夫人,「為何我的真心你們誰都看不到?」

「你的真心?」

張才人看著一臉冷靜的宣相夫人又嗤嗤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是真的不明白,「為何你端著裝著一臉的假正經,他們個個把你當寶?許二姑娘,你到底有什麼狐媚之術,也傳我兩招好不好?」

如此,寶絡也不會嫌棄她了罷?

「她朝皇後嚷嚷,」宣仲安這廂走到了她身邊,冷然道︰「說寶絡心里的人是你……」

他這話說得寶絡陰陰地橫了他一眼。

娘是娘,心上人是心上人,這是能比的嗎?

宣仲安沒理會他,他踩著張才人的腳,朝站起身來的婉姬道︰「是殺是剮,你說呢?」

許雙婉朝他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她看著一臉痛苦的張才人道︰「你為何不先問問霍廢妃?」

閉著眼痛苦呻*吟的張才人緊閉的眼瞼一縮。

她只縮了一下,許雙婉就又蹲下了身,不顧張才人一臉的血腥,伸手抬起了她的臉,看著張開了眼的人道︰「你們既然如此把我當回事,看來我也不好讓你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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